黃莺聽見自己說:“付校長,工傷賠償報銷應該沒有這樣的規矩吧,也沒聽過這樣的先例。到時候我該去哪裡找這個所謂的相關責任人呢?”
“怎麼沒有,學校不一直這樣,到時你等年級部通知就行。”
等通知嗎?
等不到又怎麼辦呢?
付校長不愧是和了幾十年的稀泥,出了名的老泥鳅,連部門和名字都不給一個,用一個相關責任人就想把她打發。
黃莺很心寒,又莫名覺得理應如此。
仿佛自己的心比腦子更先懂得了職場的涼薄,比自己更先明白,再怎麼努力,自己仍舊是個禹禹獨行的孤女,是任人欺淩的對象,是最先甩脫的包袱。
若你問她服氣嗎,甘心嗎?
當然不,不然她為什麼孤注一擲走到今天,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心懷期望地等一個答案,求那個唯一的正确解。
“那我等不了,學校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全校八個道法老師走了六個,延時興趣班的老師更是一個都不剩。”黃莺微笑,“學校讓我自己先墊醫藥費,卻不給我發工資,這又是什麼道理?”
吳剛大聲斥責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上面什麼時候拖過大家工資,哪次沒有按時發!你想訛學校錢直說,”
付校長也如臨大敵似的用眼神警告黃莺注意場合,不要說些不該說的話。
這大概就是在編和非編制之間的區别吧。
黃莺覺得再沒有比此刻更适合撕破臉的時機了,所以她嗤笑一聲問:“吳主任,你到底在自欺欺人些什麼?是想讓校外人也一塊聽聽咱們論道?”
全校所有人一起耳聾眼瞎的概率是多少呢?
答案當然是零。
如果再加上校外人的煽風點火,吳主任否認的話和事情的真相,用不了半天就會沖上南城熱搜。
吳剛暴跳如雷,顧忌秦寶寶一家在場,隻能咬牙瞪着黃莺放狠話:“黃老師我警告你,不要狗急了亂咬人。”
狗也是會咬人的。
付校長沉默,手上動作極為迅速地簽了兩張條子,一張批假條,一張報銷單申請證明。
申請證明很是細心的沒填日期。
俞米是晚上排練才從白孝正嘴裡知道,他們班主任請假了,病假,吳主任親自去班級通知的。
白孝正說,當時吳主任領着個頭發花白、還有三個月就退休的老頭進班,張嘴就宣布殷老師将暫代黃莺,接手三班班主任以及語文教學的工作,沒說代多久。
不提時間看似有纰漏,實則這個決定是吳剛深思熟慮過的。
下午兩點整,一中的領導班子開小會讨論秦寶寶一家與班主任黃莺的糾紛賠償。
會議期間,吳剛看了看付校長的臉色,一口拒絕了德育主任提議的,要給黃莺額外賠償。
他的主張很簡單,三個月不發工資,責任不能都由學校承擔,若是今天妥協了黃莺,來日,其他職工再以此為要挾,要求學校替他們解決更多不合理的要求,學校就隻能永遠處于被動。
這種先例萬萬不能開。
主事人陳校長沒同意德育主任的建議,也沒否定吳剛,反倒說起了黃莺三天前找他主動申請離職一事。
吳剛一聽,心中大為激動。
實在是大快人心,連幸運之神都在眷顧一中,黃莺竟然要主動離職,那處理秦寶寶一家的方法已經昭然若揭。
他覺得這事可以先拖一拖,冷處理黃莺,盡快讓她走完離職手續。
等她一走,立馬校内張貼通報譴責她長期虐待學生,以儆效尤,這樣全校職工就會順利成章地認為,黃莺是因為犯下重大過錯被教育系統開除雙籍的。
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妙了。
一散會,吳剛立馬起草通報,拿着東西去副校長室找人,樂觀地向付校長提出自己的想法。
付校長沉默片刻,先是批評吳剛凡事不要過度自作主張,事後卻又默許般地,在他提前準備好的通報單上蓋了紅章。
沒有比這更兩全其美的辦法了。
吳剛一點也不擔心黃莺的離職,會給八年級語文組的教學工作帶來不便,身經百戰的殷老師已經就位,還怕管不好一個優生班。
僅僅過去一年,領導們都忘了曾經的三班究竟有多棘手,提到這個班,下意識就跳出“優生班”三個字。
殷老師不是領導,作為一個督查崗的老師,他每天都要去一趟三班查課,記得不要太清楚。
他從沒想過自己還能離開督察崗,接手棘手的三班,意外的同時,又覺得很正常。
職場紛紛擾擾,來來去去,都是利益那點事。
不過他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上課也容易走神,常常講着講着就忘了自己講到哪了。
一節課下來,不僅學生聽得暈暈乎乎,他自己也暈暈乎乎的。
殷老師深知老這樣下去,對雙方都是折磨,幹脆放手讓學生自學。
每次課前,直接讓三、六兩個班的課代表提前布置背誦任務。
課上,由他或者課代表,領着全班一塊讀讀背背,默寫詞語和詩文名句,當堂批改訂正。
剩時間,他吩咐學生安靜地寫課标配套練習,或者做一做試卷,語文組内部每周都要出不少的複習案和檢測卷,寫不完,壓根寫不完。
殷老師課前坐辦公室,特意抽了幾分鐘挨份看過,八成試卷的出題人都是黃莺。
他專挑黃莺出的卷子發下去,既然是原配出的題,毋庸置疑,肯定各方面都非常适合三班、六班的小孩。
殷老師不過帶了兩節課,就能深深感受到黃莺不僅業務能力強,看人的眼光也很準。
太會選人了,兩個班的課代表能力都很強,不光能布置任務管理班級,還能幫他改作業批卷子,筆迹老練,和成年人沒什麼區别。
簡直不要太省他心力。
唯一讓他感到頭疼的,就是三班的班長白孝正。
第一節課一下課,這孩子就鬧辭職,他當然不同意,等再去上課,這孩子卻跑沒人影了。
問了數學老師馮宇平、英語老師陳愛玲,甚至把辦公室其他熟悉白孝正的班主任全都問了個遍,個個都說正常。
蔡雅靜邊梳頭邊說:“這孩子你别管他,過幾天自己就灰溜溜回來了。”
怎麼能不管呢,這可是班長,班級學生的主心骨啊。
就算是普通學生,逃課也會影響學習成績的呀,這都快期末考了,這次期末考,可會影響初三分班的呀。
總不能耽誤人孩子進名創班吧。
殷老師查看白孝正的個人成績單,嚯,天才啊,排名一水溜的全市第一,斷層高分。
突然就理解他了,優生心理落差嘛,正常。
不過話說回來,像他這種優生,一時半會聽不聽課也不影響成績。
隻要人身安全沒問題,那就沒有任何問題。
反正三班有班長沒班長,紀律都沒崩,白孝正上課不上課,成績也不會掉,用不着他瞎操心。
老人家嘛,就是要少操心,活一天賺一天,顧好自己就行了。
隻用了一下午,殷老師就坦坦蕩蕩地選擇做一隻安分的鹹魚了。
他這麼做有自己的考慮,學校臨時換他接手卻不說具體代多久,分明是想讓他頂黃莺的鍋。
人老了,同事勾心鬥角、領導班子奪權的暗流湧動,他這一生看得太多,看膩了都。
一中有過太多“黃莺”,他從前沒伸手,眼下更不會伸手。
工作就隻是工作,不要投入太多感情。
三班那群孩子滿心滿眼都是黃莺,後媽不好當,他一個新人再怎麼努力也不如舊的,别弄得羊肉沒吃到淨惹一身騷。
不如拿着茶缸子當鹹魚,盼着早日退休,回家帶重孫去啰。
白孝正不懂殷老師心底的打算,從他的角度,隻看得出這老頭在敷衍三班的語文課。
黃莺不來了,同學們依舊高高興興,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沒有人開口問黃莺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還回不回來了。
直到大課間,他聽到秦寶寶在班級裡肆無忌憚地炫耀父母對自己的寵愛。
她恬不知恥地訴說自己一直以來的委屈,宣揚那什麼狗屁副校長和傻逼年級主任對她一家的支持與承諾,她為自己終于戰勝黃莺而感到驕傲。
台下一群看戲的蠢豬,除了吃,就隻會為她拍手叫好。
人間喜劇,愚昧至極。
少爺隐約明白,黃莺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對這個學校很失望,對班級裡的所有人都很失望。
他心裡頭憋滿了火,沒有心情聽課,再說這背默做練習講練習的爛課,究竟有什麼上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