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抹了把臉,吸着鼻子,坦然道:“爺爺都走了,他再生氣也拿我沒辦法。況且男孩怎麼了,難道不和男人談戀愛,就不會有人背後說我了?奶奶我不傻,我早就長大了,知道這些年人家都怎麼看我,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怎麼說。”
“那小淅呢?你自己不在乎,你就覺得小淅也不在乎?覺得小淅他外婆也不在乎?”翠奶奶一掌拍在床闆上。
哐當一聲巨響,陳錦吓了一跳,他看着明顯生氣了的奶奶,委屈地咬着牙,梗着脖子繼續說:“二叔有房有車有兒有女,背後罵他的人也沒少一點!咱們家哪有人不被編排的!咱們哪一年少編排别人家了!”
“我看你是真不得了了!”翠奶奶皺起眉頭,她佝偻的身體似乎一下子挺直了,擡起巴掌就要往陳錦身上甩去。
陳錦緊緊閉着眼,不躲不閃,準備接下這頓打。然而等了半天,巴掌卻始終沒落在自己身上。他困惑地睜開眼。
洛淅正擋在陳錦面前,他紅着眼睛,低着頭,不敢看翠奶奶,但仍憑翠奶奶的巴掌舉在眼前,他也一動不動,隻有睫毛微微顫抖。
翠奶奶連連歎氣,她看着突然沖進來擋在陳錦面前的洛淅,最終還是放下了手,疲憊地坐回床邊。
“奶奶,對不起。”洛淅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于是隻能道歉。
翠奶奶脾氣來得快,走得也快。
她素來對孩子都狠不下心。
“小淅寶啊……”翠奶奶看着那張她和崔風蓮年輕時的照片,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你好好跟奶奶說,真就認定小錦了?”
“是。”洛淅點頭,他輕輕跪坐在翠奶奶的腿邊,手搭在她的膝蓋上,仰頭看着她。
他看見翠奶奶的皺紋從下往上看更顯複雜,眼球已然渾濁,瞳孔不再黑亮,她真的老了。
洛淅不敢再肆意多說,他害怕翠奶奶老去,就像害怕外婆老去一樣。
他知道人的生命脆弱到每一次明天都是5分中獎率的彩票,天知道哪一個今天就是過不去的昨天,也算不出哪個明天将是到不了的明天。
所以他隻看當下。
洛淅将陳錦的手緊緊握住,兩人一同跪在翠奶奶的面前。
“外婆說,我要的幸福要自己找。”洛淅将臉貼在翠奶奶的手背上,像一隻親人的貓。他說:“夏天剛來這裡時,我滿腦子隻有怨恨,覺得在這是浪費時間。但陳錦願意包容我,是他拉起了我。”
他笑得文雅,回憶着訴說:“我還記得和您在東縣的時候,抱着我數綿羊,說數到一千隻羊,我就可以再見到爸媽。六七歲時,我數到三四十就會睡着。您離開之後,我繼續數着綿羊睡覺,從三十隻數到五百隻、一千隻。”
他說些話時,眼底含着濕潤的水汽,随着那脫口而出的幾隻綿羊,落在翠奶奶的褲子上。
“我總是睡不着,閉上眼就會想起爸爸媽媽死之前,我還沒有和他們好好說一句再見。”洛淅聲音顫抖,他深吸一口氣,“不管我數多少隻羊,死掉的人都不會回來。但陳錦不一樣,和他在一起,我終于睡了個好覺,終于不用再睜眼到天亮。”
翠奶奶眼角滲出淚花,她将洛淅拉起來,緊緊攥着他的手,将這個過分瘦弱的孩子擁在懷中。年幼的洛淅曾在她溫暖厚實的懷抱中度過整個寒冷的冬天,她和外婆的手都爬滿凍瘡,開裂至抓不穩筷子,而他帶着虎頭虎腦的棉帽,連耳朵都沒有凍。
夏天到來時,崔風蓮打來電話,說小淅狀态很差,怕他想不開,想送他去鄉下散散心。
她一口答應,見到洛淅後大半夜坐在床上拿手帕擦眼淚。這麼瘦的孩子,眼裡是堅韌的倔強和叛逆,連一個最尋常的擁抱,都敏感的躲開。
她心裡不好受,于是不論陳錦當時怎麼折騰,她都毫不猶豫地偏向洛淅。
然而她那時絕沒有料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天。她珍愛的兩個孩子,祈求她成全這段非同尋常的愛情。
“我怕你們以後日子過得不好。”翠奶奶将陳錦也拉起來,“你們太年輕,一輩子又太長。還不知道人的唾沫也能淹死人,讓我怎麼放得了心?”
“我不在意。”洛淅笑得明亮又堅定,他将陳錦方才說的話重複一遍,“别人編排我們,我們也在編排他們,我真的真的不在乎。”
他和陳錦一左一右,坐在翠奶奶的兩邊,都側頭靠着翠奶奶的肩膀。
窗外的小菜地裡又落了一顆番茄,陳錦再一次聽見,這次的聲音是落在石頭上,果肉被摔裂,汁水滲進土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