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奶奶的心,逐漸被兩個年輕的孩子填滿。她心軟了,拉着孩子們的手,緊緊握住。
那手指上粗糙的死皮,将洛淅的手背磨得刺痛,但同時也讓洛淅覺得溫暖無比。他想起外婆也有一雙這樣的手,擁抱住他時,凜冽的寒風都被擋在胸膛外。
翠奶奶摟着兩個男孩。她的肩膀不寬闊,脊背經歲月磨砺而佝偻,手臂也不長,隻能勉強将長大了的孩子攏在懷中。
依稀記得,幾十年前,她的背還是挺直的,長發編成兩條麻花辮,一左一右搭在兩肩。她在一家忙得頭都擡不起來的縫紉廠裡打紐扣,每天縫上五百顆,隻能賺五毛錢。她縫啊縫啊,不知道自己做這些有什麼意思。
身邊都是四五十歲的婦女,為了孩子上學來縫紉廠裡打工,整天從早做到晚,縫得眼睛都要瞎掉,回去還得燒飯給一家人吃。
隻有她不同,她沒有結婚,也沒談對象,和誰都不熟,廠裡的人都直接喊她張翠。
張翠,我這還有五十個沒縫,急着回家做飯呢,你幫我弄了吧。
張翠!你這扣子怎麼縫的,一拽就開!
張翠,你這個年紀還沒結婚啊,我幫你介紹介紹。
張翠、張翠、張翠……
張翠活在縫紉廠工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談中,男人們對她的長相和身材品頭論足,女人們緻力于讨論她怎麼還結婚。她這種沒讀書的女人,到了二十歲還沒談婆家,在别人嘴裡都是有問題的。所以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究竟為什麼要來這縫紉廠裡幹活,早早回村找個人嫁了,也省得手上戳出來這些血口子。
若是她讀了書,還能有個借口,說出來幹活給自己賺點學費,可她窮得很,年幼時家裡養活孩子都難,也再掏不出多餘的錢讓她上學。等大了些,就是哪裡有活她就往哪跑,夏天熱出一身疹子,冬天又生着滿手凍瘡,無論哪個季節都難熬,凍瘡泡在熱水裡,癢得她把皮膚都抓爛掉。
但即使如此,她甯可就着冷水啃饅頭,在青蔥歲月裡眼睜睜看着最為珍視的臉龐被冷風吹得幹燥起皮,也不願意回村子裡。
沒多久,廠子裡來了個新的女工,和張翠年紀差不多大,也沒結婚。于是她倆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手挽着手上下班,吃早餐鋪子裡一分錢一個的饅頭,喝自己帶的水。
新來的女工叫崔風蓮,一朵風雪中的蓮花。她還說,隻要賺夠錢了,她就去首都,去看電影、喝咖啡,把有錢人做的事都做個遍。所以她縫紐扣格外勤快,縫完紐扣又做起裁剪,拿着把大剪刀在桌面上揮舞。
張翠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她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被人在背後編排、更不怕有人笑她庸俗罵她風騷。她燙着時髦的卷發,在縫紉廠裡縫紐扣、剪布料,專心做着自己手頭上的工作,好似周圍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和異樣的目光都與她無關。
她真是漂亮啊,那頭卷發烏黑發亮,廠裡的理發店甚至照着她的樣子畫了塊闆報,挂在店門口的玻璃上。
張翠喜歡和崔風蓮一起上下班,甚至将自己簡陋的一床被子,從廠裡的員工宿舍,搬去了崔風蓮租住的小棚屋中。自此,她們兩人住在一起。
回想起這樣的日子,張翠也驚歎自己竟然能和一個剛認識不過兩三個月的女人住在一起,她們就像多年未見的好友,彼此之間那麼陌生,卻又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絲絲的熟悉。就好像她們很久之前就認識了,隻是最近才重逢。
于是張翠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竟将另一個同樣年紀的女孩當成了自己的靠山,無論大事小事,她拿不定主意的,都要讓崔風蓮來抉擇。
自然而然的,在崔風蓮攢夠去北京的錢之後,她們一同坐上了向北開的火車。
那火車開得可真慢啊,好像還不如在大街上跑的自行車,可這火車又這麼長、能跑這麼遠!張翠第一次坐上火車,她扒着車窗,頭朝着外面看個不停,一路都在感歎這路修得真長,窗外的山與樹也那麼綠。
崔風蓮笑嘻嘻地靠在張翠的肩膀上,她抱着自己的麻布包睡着了,等再醒過來時,她看見張翠臉蛋通紅,正低着頭裝鴕鳥。
“哎呀哎呀!”崔風蓮笑話張翠,“你臉都紅成屁股蛋子了,想什麼呢?”
張翠支支吾吾地抱着她的手臂,将嘴湊到她的耳邊,蚊子哼似地說:“哎呀!對面的那個男人,就是他呀,他一上車就坐我們對面了……”
崔風蓮一頭霧水,她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男人,穿着樸素的中山裝,領口的扣子扣得端端正正,一定帽檐圓潤的帽子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她還沒仔細打量男人的長相,就被張翠拉了回來。張翠羞怯地罵:“你幹什麼呀,别讓他看見了!”
“看見又怎麼了?”崔風蓮戳着張翠的腦袋,“不就是男人嗎,你沒見過男人?”
“那不一樣!這個男人長得好看,我們村裡的小地方哪有這麼好看的男人。”張翠說道,“還是得跟你一塊兒出來,不然都見不到這麼好看的男人。”
“沒出息,我看也沒多好看啊。”說完她又打量着對面的男人,面若冠玉、眼含桃花,發現她在盯着,不羞不惱不躲不避,回以禮貌的微笑。這笑容在他唇邊勾起一抹溫柔的弧度。崔風蓮剩下的話哽在喉嚨中,她默默點頭,對張翠說:“你說得對,确實長得很好看。”
很快火車就到站了,挑着扁擔背着大包袱的乘客都陸陸續續下車,那個男人也重新戴上帽子,隻提着一個手提箱,無聲地在人群中消失。
張翠遺憾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喃喃道:“要是可以嫁給這樣的男人就好了。”
崔風蓮罵她沒出息、滿腦子就想着結婚,拉着她就走出了車站。她們站在車站門口,看着攬客的三輪車,猶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坐。可氣的是,三輪車夫全然沒有招攬她們坐車的打算,那幾個套着打補丁的棉衣的車夫,一見到穿着洋氣的就湊上去問,對她們則是看也不看。
這讓人很是難過,但她們也知道自己沒什麼錢,到底還是舍不得坐車,各自背着各自的包,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漫步。
她們住在胡同裡一對老夫妻租的房子中,極狹窄,兩人走進去連轉身都困難,但正是這麼個小房子,給了她們在陌生的大北京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容身之所。
張翠再見到火車上那個男人,是她和崔風蓮看完電影出來,坐在影廳門口的台階上依偎着看雪的那個傍晚。
街上的雪已經堆得很厚了,她們靠着彼此的肩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又激動得紅着臉讨論電影劇情,驚歎于怎麼會有人那麼漂亮,怪不得她能當電影明星。
正當她們凍得不行,對着電影明星的大海報依依不舍地告别時,張翠發現在那被大雪堆滿的街道拐角處,竟然有一個男人突然面朝下砸進雪中。
她驚叫一聲,拉着崔風蓮趕緊去看。
等她們将男人扶起來,才發現這人渾身都是血,白衣服髒得不成樣子,血污泥污混在一起,臉上也全是血。
崔風蓮将男人扶去背風處坐下,擦幹淨他臉上的血,忽然看出這竟然是她們剛到北京的那天,在火車上見過的男人。張翠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問:“你是惹了什麼人嗎,怎麼被打成這樣啊?”
男人奄奄一息,他喘氣的聲音像破爛的風箱,鮮血自唇角溢出。在這一夜的寒雪中,他脆弱得像一塊薄如蟬翼的冰片,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他眼裡的悲傷是張翠永遠也忘不掉的。她哭得眼淚也在風中凝成冰,但男人湧出的鮮血凍結得更快。
男人将自己手裡緊緊攥着的一隻鋼筆遞到張翠手裡,嘶啞地說:“要是有一個金色頭發的外國人來找你,就把這隻筆給他。”
張翠和崔風蓮都吓了一跳,緊握着彼此的手,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呼出的氣在風中已然不見白霧,崔風蓮知道他要死了,人死之前,體溫會逐漸涼掉,在冬天就呼不出來白氣。她莫名有些悲傷,大概是對一個樣貌優越的男人将要死去的遺憾,然而她并不是醫生,拯救不了生命,隻能靜靜聽着這個隻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留下最後幾句話。
一封信,一支鋼筆,男人最後撐着殘破的身體,扶着牆站起,朝着巷子的深處一瘸一拐地走去,最終消失在下一個拐角,再也看不見蹤影。
張翠害怕極了,她帶着鋼筆和信跑回家,抱着崔風蓮大哭,眼淚就落在那封用牛皮紙包好的信封上。
她知道,她們本不該打開這封信。可是留在北京的這一年、兩年,始終沒有一個金發的外國人來找她們。直至張翠要回鄉了,那封信還壓在她和崔風蓮共同的枕頭下。
最後一天,張翠實在忍不住了,她剝開牛皮紙,抽出那封信,讓崔風蓮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可惜的是,崔風蓮也不會念,因為那信是用英文寫的,大大小小的字母堆在一起,她們什麼都看不懂。但信的末尾留下了一行中文,崔風蓮清脆的聲音柔緩地念出那行字:“我死于悠悠衆口,我活于你的心中。”
“什麼意思……”張翠茫然。
崔風蓮搖搖頭:“看不懂。”
“好吧。”張翠不免有些失望,她保存了這麼久的信,竟然隻能看懂這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