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陛下不要再提這個讓家族蒙羞的……賤婦。”段朗面色悲憤而決絕,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李昭甯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眸光深沉:“為何要這麼說?”
“女子被強|暴|奸|污,明明她才是受害者,為什麼反而成了承擔罵名和後果的那個人?”
段朗一笑,眼中是洞穿世事的淡然:“理應如此。”
李昭甯蹲下來,平視着段朗的眼睛:“男人有報國之心隻需科舉取仕,絲毫不受輿論影響,而女子的報國之心還要先受到探視和檢驗,确保貞潔才可進入朝堂,這不荒唐嗎,段月?”
段朗絕望一笑,眼中靜若湖面,仿佛李昭甯這樣沉甸甸的話語已經挂在她心上百遍千遍,早已經不再能激起任何波瀾。
“陛下若說荒唐,那該當如何?”段朗眸光一轉,看向李昭甯:“陛下以為,我沒有掙紮過,沒有争取過嗎?”
段朗的眼神凝滞,如同千年不化的堅冰,“做什麼都沒用。”
“一個女子,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不讓家族蒙羞,除了死,她沒有别的選擇,”段朗眼中落下兩行淚來,聲音卻平靜,未帶任何哽咽之聲,“陛下還是叫臣段朗吧,”
她定定地看着李昭甯:“段月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個無風無月的晚上,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隻有段朗。”
說罷,她便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吱呀一聲拉開了門。
李昭甯驟然握住她的手腕:“若我說,我能讓段月重新站在陽光之下,以她本來的身份出現在朝堂之中呢?”
段朗頓住腳步,回過身,搖了搖頭:“陛下,自秦漢以來,想改規換制的女子并非隻有你我,但她們無一不都是被淹沒在男人的集權下,湮滅在曆史的洪流中,香消玉殒、無聲無息。”
“況且陛下……也隻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傀儡天子罷了。”
她看着李昭甯,語氣中帶着一些過來人的勸勉:“你以為的努力和掙紮,其實不過是蚍蜉撼樹,杯水車薪。”
李昭甯卻是淡然一笑:“你并非蚍蜉,我也不是杯水。或許如你所說,這個世界對女子來說總是明珠蒙塵、星槎擱灘,但總會有一個人鑿穿偏見的大山,引來淨雨清風,使得霁月光風、雲開月明。”
段朗看着眼前的李昭甯,眼眸晶亮,黑瞳中流光溢彩,似乎有着将星鬥倒轉、天地傾覆的力量,彙聚其間。
莫名地,她心念微動,似乎無邊夜色中吹來了一陣涼涼的風,吹動了那隻捆得緊緊的麻繩,露出了月白色的裙擺一角。
李昭甯松開手,問:“我想重查當年的強|奸案,但還是想問一問你。”
段朗對上李昭甯的目光:“若我不同意,陛下就不查了?”
李昭甯笑笑:“你不願意,我會想别的辦法。我不想你因為我的冒失莽撞而再死一次。”
段郎聞言手上一顫,鼻子發酸,怔然無話。
當年強|奸一案,雖然父母兄弟都勸她隐忍方可保全自己和家人,但她仍舊執拗地報官、收集證據,一次次地被檢查身體和衣裙,一次次地将最不堪、最痛苦的事情在公堂上陳述、還原,她相信清者自清,相信正義終究會來臨,可是——
卻是一次次被質疑,被勸誡,被嘲諷和譏笑,在世人異樣的眼光裡,逐漸變成一隻禹禹獨行的怪物,就連家人都不再支持她。
她将脖子放入白绫之間的時候,天地寂靜,屋子裡的月光也被重重烏雲遮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光亮。
她閉上眼睛,踢掉了腳下的凳子,絲毫不想掙紮,靜靜地感受着脖子上的壓迫感,以及腦中恍惚的畫面——她似乎看到了那些張張合合、謾罵不止的嘴唇終于歸于沉寂,那些嘲諷譏笑的另類眼神也終于被閉上眼睛。
她坦然一笑,死了,方能清白……
但她自己的意願呢?她的那些策論、詩文,她對于大周的報複與理想,她想讓大周重回盛世無雙的願望,就要随着這一次決絕的證明,悄然熄滅,了無生息了?
她猛地睜開眼睛,也是這一瞬,挂着白绫的房梁怦然斷裂。
從此之後,世上多了一個段朗,再無段月。
但今日,段朗從李昭甯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那個闊别多年的女孩子,她眉目間飛揚的神采、閃爍的希望,與段月,或者說與當年的她,毫無二緻。
段朗看向李昭甯身後的月色,如無邊黑墨、無盡深淵,正與她森然對視。
李昭甯這樣明麗、燦爛的女子,理應站在陽光下、暖風裡,若是為了解救一個無謂的孤魂而被深淵吞噬,未免太為可惜……
李昭甯的未來光輝燦爛,而段朗不願意拿十年前的淤泥來沾染她。她生而為光,理應是明淨而澄澈的。
她蓦然一笑,喃喃出聲:“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