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升,夜色如墨。
偌大的琳琅坊裡,燈火通明、人流如織。許多學子、女郎在樓梯之間穿行,偶爾駐足尋找自己想要的書本,又或三兩一桌,桌上擺着幾隻白瓷盞,盛着隔壁春鳳閣的葡萄飲,窸窸窣窣地讨論、說話,好不熱鬧。
段朗踏進琳琅坊時,錯愕了一瞬。他甚少上街,竟不知長安的書肆竟還能開成集看書、飲茶、閑聊、聚會的清雅之所,甚為意外。
等段朗環視一圈,視線重新回到眼前的時候,才發現李昭甯已經站在了他面前,他之前見慣的衮服與圓領袍的輕便衣服,此刻都不在她身上穿着,而是一身女子的打扮,綠衣紅裙、發髻松散,雖未施粉黛,但恰如清水芙蓉一般,清麗出塵。
李昭甯道:“段郎君請随我來。”
段朗松松地拱了拱手,垂着眼簾跟着李昭甯上樓,目光跟着前方深橘色的裙擺翩跹飄蕩,一時竟有些恍惚,連李昭甯轉了個彎都沒有發現,差點撞上走過來的路人。
他擡起頭,才發現李昭甯站在三樓的一個小房間門口,正在等着他,便走了過去。
進屋後,段朗才發現桌上早已擺好了酒菜,便笑道:“想不到陛下的書肆,竟也能供應酒菜吃食。”
李昭甯笑笑:“是我借了隔壁酒樓的廚房做的。”
段朗見她用“我”而非朕,目光有所緩和,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些許驚訝之色:“陛下會做飯?”
李昭甯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張口正欲解釋,卻突然想起正事,話鋒一轉:“段郎君,”
李昭甯頓了頓,“郎君作為工部尚書,在造屋修橋、屯田營山的事情上盡心盡力、周全謹慎,卻唯獨對治水興趣寥寥。朕原本覺得奇怪,但後來……”
段朗望着李昭甯,不動聲色,捏着酒盞的指尖微微泛上些許白色。
李昭甯輕笑,續上話頭,“後來朕發現,所謂挖溝渠的治水良方,并不是出自舉子之手,而是……”
李昭甯将段朗眼中閃爍的慌亂盡收眼底,動作緩慢地給兩人倒上酒,舉起酒盞,悠悠一笑:“出自于你。”
“你……”段朗想叫住她,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隻得怒嗔一句:“陛下怎可捕風捉影、信口雌黃?”
李昭甯往前湊過來,盯着段朗的眼睛,将酒盞往他面前推了推,“若我要查,其實不必去查考舍和考生的痕迹、甚至都不用對比那張試卷和你的筆迹,因為這篇策論裡關于黃河治水的那一大段,與十年前你考科舉時的試卷如出一轍。”
李昭甯為了考科舉,做了很多準備,頭一項就是看往年的題目和優秀的答卷,她看到第五十一名的文章時,就覺得文風頗為熟悉,便找出了那一份印象裡的答卷,兩相對比,發現用詞造句分毫不差。
段朗抿着唇,看了看李昭甯,無奈地苦笑道:“陛下既然都知道了……那臣便自請替考舞弊之罪,去大理寺……”
李昭甯避開他的目光:“你去大理寺請罪,就能讓你的弟弟段清得到官職嗎?”
段朗卻是輕輕一笑:“自然不能。但陛下攔我,卻是因為如果我替考之事敗露,陛下的心血,都會付、諸、東、流。”
李昭甯确實想過,此事若追究起來,她苦心舉辦的科舉的公平性就會被人質疑,這場科舉的結果也就不再能在學子心中具有權威了。
但李昭甯心思不在此,毫不畏懼地對上段朗的眼睛:“今年大旱,根本就不會有春汛,你覺得陳崔知道這件事後,會留你性命嗎?”
這話如斧鑿雷劈一般,将段朗瞬間擊潰,他雙唇顫抖,眼神也開始迷離恍惚。他知道北方旱災,卻刻意隐瞞,就是為了讓他的弟弟在科舉中以治水為亮點博得一個靠前的排名。此事若敗露,不僅他的官職不保,連家人也會收到連坐。
良久,他才回過神,淡淡地看着李昭甯,雙眼似冷寂灰燼一般黯淡無神:“段某不知陛下敏銳至此……是段某低估了陛下。”
他這才端起酒盞,在李昭甯舉着的瓷盞上輕輕碰了一下,仰起頭一飲而盡。
他原本以為是烈酒,哪知入口卻是清幽淡雅的口感,甜香萦繞在唇齒間久久不散,一時愣住。
李昭甯也抿了一口酒,挑眉驚豔地輕笑:“白居簡果然會釀酒……”
她正分心打着小算盤,怎麼找個由頭多騙白居簡幾壇酒,對面的段朗忽然向她跪下,撲在地上:“陛下,此事是臣一人所為,雖是重罪,但還請陛下饒過臣的家人……”
李昭甯扶住他的手肘,認真地看着他,目光誠懇:“我叫你來,并非是為了這件事,大旱我自有應對之策,别擔心。”
段朗茫然:“那陛下是……”
李昭甯一手托着段朗的手臂,一手翻開段朗的衣袖,露出粉色的内襯和裡面繡的一隻栩栩如生的可愛的小兔子,淺笑道:“是為了它。”
段朗如同被針刺一般慌忙抽回手,仿佛被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可是李昭甯卻不依不饒,按住他的手,執拗地翻開他的袖口、衣領内側、中衣袖口上繡着的一處處、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繡花,在平日裡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滿是兔子蝴蝶,桃花寒梅。
段朗幾近崩潰,猛地推開李昭甯,退到屋子的一角,雙手交疊在胸前,目光驚懼警覺,抗拒又憤怒。
李昭甯不再追過去,而是直直地看着段朗的眼睛:“在黃河兩岸開挖洩洪溝,最早并不是由段朗提出來的,而是……”李昭甯輕輕地念出一個名字,笃定而溫柔地看着眼前的人,“段月。”
段家這一輩一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長姐名叫段月,其次是二子段朗,最後是弟弟段清。段月自小便聰慧,本可以受推舉在朝中做女官,但卻因為被歹人奸/污,而丢了貞潔,再也無緣官位,便悲憤不已、懸梁自盡了。自此之後,段家二子段朗才進入大家的視線,據說與段月為同胞姐弟,隻是年幼體弱一直養在别院,到成年才接回府中,開始被大家所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