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在白居簡背後幽幽響起,清如溪流,穩若禅鐘:
“今年大旱,黃河根本就不會有春汛。”
白居簡轉身的瞬間,目光掃過李昭甯一臉淡然的神色,似乎她對這話無感,早就知道了似的。白居簡不可置信地想看清李昭甯的表情,卻因為腳已經轉了過去,腰上卻生生頓住而失去平衡,往下一歪。
身後的人并未動作,隻是淡淡地吐出四個字:“白兄小心。”
白居簡蹦跶兩下,站穩後才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裴硯。
白居簡目光轉向李昭甯,又看了看裴硯,發現這兩人的表情極其一緻、如出一轍。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應該先問什麼。
是問春汛,還是問他倆為什麼如此淡定?
……
李昭甯并未發現白居簡微微的尴尬,傾身向前探了探:“沒事吧?”
白居簡趕緊接過話頭:“沒事,那……”
李昭甯打斷白居簡,向他盈盈一笑:“朕聽聞白卿家釀的酒頗為香甜,是否可以借一壇來,借花獻佛……?”
白居簡疑惑地看了眼李昭甯,道:“陛下喜歡,是臣的榮幸,臣一會便讓人送來。”
李昭甯擺擺手道:“不必,朕要請段朗吃飯,你将酒送至長安西市的「玲琅坊」便可。”
白居簡又是一愣:“請段尚書吃飯,在宮中賜宴不就行了嗎?況且這琳琅坊……據臣所知……那不是個書肆嗎?”
李昭甯還未說話,裴硯眼尾微微上挑,語氣卻是一如既往地清淡:“她要的就是避人耳目,才好坐實段朗吃人嘴短之名。”
白居易福至心靈,眉毛揚起:“噢!……”
李昭甯望着裴硯眨了眨眼,臉上笑意漸收,默默不語。
*
日影西斜,華燈初上。
平日這個時間,朱雀街早已關門閉戶、鴉雀無聲,但今日十五,不設宵禁,因此大街小巷的商鋪門口都挂上了燈籠,紅、黃、綠、藍的顔色從巷子最裡面一直延伸到寬廣的大街上,滾滾人潮在燈籠之間穿行流動,如涓涓小溪彙入奔騰江流。
李昭甯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綠色小衫,外套一件淺白色的半袖,暗橘團花裙,束帶高高地系在胸前,綁成兩個單扣繩結垂在身側,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用一根小木簪松松地固定住。
雖是盛春,但日落後還是有些冷,她便在外面套了一件月白色的大袖絨衫,暖和得很。
雖然是請人吃飯,但是李昭甯并沒有大擺宴席,而是簡單地去坊間買了蔬菜和牛肉,借了書肆隔壁的春鳳閣的小廚房,準備做一桌小菜。
李昭甯站在碩大的竈台前,底下的柴火燒得正旺。她還在細看子涵寫給她的菜譜,鍋裡就冒出了陣陣青煙,而她一旁的蔬菜隻是洗幹淨了,根本就沒開始切。
她被那青煙吓得往後一蹦,啪地一聲扔掉了手中的鍋鏟,跑去廚房的一角找了一隻裝着水的小壇子,抱過來就要往鍋裡倒。
李昭甯手腕用力,那小壇子卻紋絲不動,她懵了懵,猛一擡頭,卻發現一雙纖長白淨的手捧住了壇子,手腕上的青筋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淺紫色的袖子裡。
她順着衣袖往上一看,驚呼出聲:“裴硯?!”
裴硯穩住手裡的小壇子,看着李昭甯,眼中閃過一絲軟軟的無奈:“這是放了很多天的雨水,你确定要用來燒水?”
……
李昭甯艱難地吞了吞口水,緩緩地縮回手,剛低下頭,又看到鍋裡的滾滾青煙。
她慌忙要跑過去,卻被一隻袖子攔在了身前。
“你的衣服不适合做飯,我來吧。”裴硯掃了一眼她的衣裙,又垂下眼。
李昭甯側頭一看,那隻小壇子已經被裴硯一手托在了身側,另一隻手則穩穩地橫在了李昭甯身前。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裙,裙擺上确實已經蹭上了碳灰和泥水,變得灰撲撲的,衣袖的絨毛上也蹭上了草屑和柴屑,便松了手,坐在一邊的小凳子上,一顆一顆地把草屑揪下來。
她當然知道做飯幹活需要穿得輕便一些,但今日她也要請人吃飯,不得不穿得漂亮繁複些。
裴硯走到竈前,蹲下身将柴火取出一些,将冒着煙的一段埋進灰燼裡,鍋裡的青煙就小了下去。他擡手捋起袖子,露出白白淨淨的胳膊,認認真真地挽着袖子,輕描淡寫地問:
“要做什麼?”
李昭甯瞪大了雙眼,看着裴硯娴熟地将袖子挽到小臂與手肘中間的位置,既不會掉下來,也不會蹭到竈沿,那雙白嫩的手也利落地将牆邊的案闆取下,展開包着蔬菜的小布兜,一個一個地往外拿。
“蘿蔔、葵菜、竹筍、木耳、春韭、蔥、蒜……”裴硯将蔬菜一字排開,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這能是什麼……菜?”
李昭甯尴尬地扯起唇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
裴硯盯着李昭甯看了兩眼,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拿着幾隻竹筍正要跨出門,卻突然被扯住衣袖,往回拉了拉。他回頭,撞進李昭甯直挺挺的目光裡,
“等等,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裴硯目光一滞,随即恢複如常。
“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