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不見方澈蹤影,方靜玗難免起了疑心,她找到萬勉問道:“阿勉,這幾日你見着我哥了嗎?”
“啊?阿澈啊,我前幾日叫他去外地幫我購置些物品了,你不必憂心。”
萬勉壓根不敢正視方靜玗的眼睛,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尖刺,狠狠刺在他的那顆已然滿目瘡痍的良心上。
方靜玗自然全心相信萬勉,即使她對萬勉突如其來的調遣感到疑惑,卻也沒再多想,又老實回去幹她的粗活。
可萬勉不然,被方靜玗這一問,方澈的死狀再次浮于腦海,不禁作嘔。
心痛和愧疚一齊湧上心頭,他恨自己走的每一步,但懦弱還是催使他瞞下所有的穢惡。
可正是由于這樣的自我欺瞞,萬勉精神狀态日益不佳。
他每日都到街上閑逛,偷聽街坊的消息,但凡有人提及呂二之死一事,他便會精神失控。
而他也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頭腦混亂之下,他失智似的走到了縣衙大門。
他的思緒開始掙紮,他想要知道官府究竟查到了何處,又不敢面對官府的肅穆。
就這般,他在徐府門前滞留了許久,才被開門正要出去買菜的徐家管家瞧見,管家先是訝異,接着便也熱情地将他叫進了府内。
踯躅着,萬勉還是決定去尋徐徽,縱使不是自首,也當同他商量個對策。
正巧,徐徽也在内署,萬勉這一造訪,恰是順了心願。
“賢婿來此,有何貴幹啊?”徐徽捋着他花白的胡子問道。
萬勉張望了下四周,繼而給徐徽了一個眼色,徐徽立馬會意,随手一揮便将下人招呼下去。
待周邊人都走盡,他揮了揮衣袖,正身問:“找我何事?”
四周安靜下來,萬勉卻更難掩内心慌亂,支吾半天,他才吭聲:“嶽父……您……呂二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徽瞥了他幾眼,瞧出了他的異樣,于是他緩緩坐下,繼續說道:“沒什麼進展,怎麼?你對這案感興趣?”
徐徽此話一出,萬勉更顯慌張,趕忙回話:“不不不,小婿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何意?”
話音剛落,接上的卻是一片寂靜,徐徽自當是猜到了萬勉的心思——他必是做了虧心事,才這番模樣。
不過,他有這耐心候着他講下去。
掙紮半天,萬勉才咬牙決定将秘密說出:“呂二……呂二他……是我……是我殺的……”
聽此,徐徽可再坐不住了。
他猛地從座上竄起,剛欲怒罵,卻也意識到府内還有其他人,隻得壓低聲音,惹得額上青筋暴起,咬着後槽牙從嘴裡蹦出幾字來:“你且同我說說……”
萬勉頓時徹底慌了神,聲音也變得嗚咽,支支吾吾地解釋:“那日……那日我們去踏青,我正好碰上那呂二,我在他包袱裡找到了一張狀紙啊!他是要狀告您和我父親啊!”
“我當場就慌了神,我……我就和他纏鬥在一起……然後……然後我們都想搶那張狀紙……然後我就不小心就把他給……給殺了……”越說下去,萬勉聲音越低。
看着他急得眼角泛起淚花,徐徽都記在心裡。
将一切和盤托出後,萬勉嘴裡開始嘟囔起碎碎念來。
為了撫慰他的情緒,徐徽隻好上前拍了拍萬勉的肩頭,安慰道:“無妨,這雜碎,殺便殺了,幸是你下了這手,不然人頭落地的就是我們了。”
這話萬勉倒是料不到,他本以為自己要因此擔責,卻被告知自己幹了件好事?
“你大可放心,這事,我會幫你圓過去。”
徐徽的話,像是一劑潤滑劑,直到得到他的許諾,萬勉心頭上懸着的大石才得以落下。
他即刻擦幹眼角的淚,沖徐徽作了個揖道謝。
正是這時,萬勉才真切了解到權的重要及萬能,當你被足夠強大的權力庇護着,你的舉止,便是所謂正義的評判标準。
也正是從此開始,萬勉先前在心中種下的種子,終于得到了它所需要的水與光,開始它恣意增長之途。
說來徐徽倒是安排得妥當,幾日後便随意給呂二之死安排了個“山賊為财殺人”的理由,還刻意抓了個山賊強行讓其領了罪名。
縱使山賊竭力喊冤,堂上之人也不覺這其中有何冤屈,在一衆人心中,賊就是賊,他們身上何曾有冤屈?
成見如山,将作惡一世的山匪壓死在公堂之上。
山匪的死,也讓這場案子荒唐地結了。
作為真兇,卻逍遙在外的萬勉覺得爽快。
既有人庇護,他一改前些時日裡怅惘,變得愈發變本加厲。
他享受着逃脫牢獄的自由,将這份快樂盡灑到酒樓中去。
徐袅也對日日大醉而歸的萬勉無可奈何,她隻能盡力照料他,又不敢多問。
在他的大笑中,她想,許是他遇着了什麼好事。
這樣的荒唐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正當徐徽坐在房内享受清閑之時,管家卻匆匆忙忙地跑到他跟前。
他随口一問:“何事這般匆忙?”
得到的回複卻讓他如坐針氈。
“老……老爺……方才吳太守差人來報信了……說是……說是朝廷有人告禦狀,告您佛塔木材以次充好緻災禍死傷無數另私貪赈災銀兩,聖上知此事後勃然大怒,即遣禦史中丞親自來此查明真相……中丞大人眼看已啟程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什麼?禦狀?禦史中丞……親自前來?
這消息可謂是滅頂之災,這事竟傳到了聖上耳中!
甭說頭上烏紗不保,中丞大人來此,包要他項上人頭落地!
完了完了,徹底完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徐徽急得同熱鍋上的螞蟻,他不停地在房内打轉,這罪他必是要被定上的,他逃不開的。
眼看他在劫難逃,那也不能隻讓自己一人頂罪。
無論如何,他也要拉萬哲下水!
而這邊,萬哲也聽聞了風聲。
“什麼?禦史中丞來了?”他也肉眼可見得慌了起來。
萬勉見父親不對勁,便問了一嘴,萬哲糾結之下,還是将其間一二盡數告知。
萬勉霎時面色蒼白如紙,雙瞳放大,手足無措:“這怎麼可能?我明明将告狀之人滅口了啊!”
為何?因為告禦狀之人,不止一人。
故事原本的結局,是告禦狀的夫婦兩人同行,一齊被萬勉殺害,而這次,既得了楚陌指點,蕭霖和穆宥就必然不會讓慘劇發生。
可若要進京,隻有那一條小路可走,因此,他們與萬勉的交會,避無可避。
對此,蕭霖何穆宥也無計可施,無奈告訴他們一個此生最為艱難的抉擇——夫妻二人,隻能活一個。
找到呂二夫婦後,蕭霖是這麼說的,至于最後活下來的是誰,由他們決定。
但對此,呂二毫不猶豫将活命的機會讓給了妻子王氏:“我比她強壯些,若是幸運,也許能逃得過,何況家中還有孩子嗷嗷待哺,他們不能失去娘親。”
王氏亦然,即便知道此去艱險,仍面不改色:“多謝二位告知我們此事,我定會盡力抵達天陵,爬也要爬到禦前。”
面對銅心鐵膽的夫婦二人,蕭霖不禁被酸楚堵住了喉嚨。
當她問及為何甯願犧牲性命,置家中幼子于不顧也要告狀之時,他們的答案也成了将來蕭霖陷入無助之境的力量之源——
“大廈将傾,獨木難支,吾當挺身而立。若世人皆困于自保,光明将永世難以照亮黑暗一隅。”
此後,他們夫婦攜手,向蕭霖和穆宥深鞠一躬,接着毅然轉身赴死。
是了,呂二夫婦用命,為這座陰雨小城,搶來了渴望已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