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工人們幹着白工還能有這毅力修塔,着實是啞巴吃黃連。”對面另一人聽後,也連連擺頭歎息着。
路過的穆宥無意聽見二人交談,閑着也是閑着,他倒來了興趣,抽身即坐在了那二人身旁的長凳上,嘴裡仍嚼着瓜子:“兄台怎講?那塔的修築工人莫非得不到賞錢?”
穆宥這話引得那二人一陣嗤笑:“你想賺朝廷的錢?莫不是癡人說夢!”
“當初告示上可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着‘自願’二字,你覺着朝廷能給多少?大官人們不過也就一套說辭罷了,什麼為了民生,為了百姓求神拜佛之用,若真的這般關心我們,朝廷就會派人下來幫我們修建而非在當地招工了。”
“再說了,我們蕪縣是荒蕪的蕪啊,朝廷記得我們就不錯了,别把自己太當回事。”
穆宥皺眉,抛出疑惑:“那像這些時日的狀況,難道他們還在大雨中建塔不成?”
“修啊!當然要繼續幹啊!今早我在房裡還看見有工人朝塔方向走去嘞!”
穆宥倒也是聽聽而已,随後便做樣癟了癟嘴,站起就走。
可他左思右想還是想去逛逛那百姓并不看好的佛塔,拍拍手心的瓜子屑,他小跑來到留襄居的一個角落裡,拉上還在看書的蕭霖就往外跑。
被突然扯住臂膀的蕭霖還未回過神就來到了門口,手中的書還沒抓緊便掉到了地上,來不及同楚陌打招呼,蕭霖便被穆宥拉出了留襄居。
楚陌也僅是歎了聲氣,緩緩挪步撿起蕭霖掉下的書冊,抖抖書頁上的塵土,将其好生放在小方桌上。
接着,楚陌背起手來,走到窗前,見着外頭砸下的豆大雨珠,薄唇微起:“起風了……”
誠然,雨勢未嘗有任何要減弱的意味。
街上行人少之又少,攤販也被雨淋得隻得收攤回家。
在這般風雨交加、天地晦暝之際,蕭霖實在無法理解穆宥為何要冒雨去看仍在修築的佛塔。
出門前,穆宥特意抓了把傘出來,而後馬不停蹄地将傘撐起,一把攬住蕭霖,并肩而行。
“你為什麼要去看那個塔啊!這麼大的雨回去又要淋得一身濕!”耳邊雨聲過大,縱使穆宥就在她身邊,她也隻能扯着嗓子喊道。
“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像那兩人說的那樣,這個天氣那些工人是不是也在建塔!”穆宥也不自覺提高了嗓門以蓋住傘面被雨水打出的啪啪聲。
“你這有意思嗎?這麼大的雨,現在又起風了!這麼惡劣的環境他們怎麼會動工!”
“萬一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實在拗不過穆宥,蕭霖隻得被生生扯着在雨中小跑。
踏着泥水,二人在佛塔不遠處便聽見了鑿石頭的聲音,這樣看來,即便大雨滂沱,工人依舊需要趕工。
風雨交織,大風似猛虎蕭殺四方,夾雜着雨水,鑽進佛塔的每一絲縫隙裡。
“你看吧!他們還在動工!”縱使他們打着傘,大風揚起的雨水還是控制不住地向傘内飄來,蕭霖一時皺起了眼睛。
狂風暴雨肆虐而行,戶外嘈雜不堪,建塔工人們眯着眼搬運石磚,耳邊隻剩辨不清的說話聲與風雨的交奏。
穆宥光是看着,并未出一言以複。
杵在原地良久,他才喊了聲:“回去吧!”
驟然之間,在風雨聲的掩護下,二人剛轉頭,佛塔底層主梁的斷裂聲一陣接一陣傳來,愈發響亮。
倏地,在一陣加劇的大風中,五層佛塔一齊傾倒而下,聲響響徹整個蕪縣,險要将地面砸出一個口子。
剛要離去的蕭霖與穆宥被這聲響駭住。
兩人立馬回頭,隻見身旁的工人們猛沖向佛塔殘骸,縱然狂風暴雨未減,呼救之聲卻如雷貫耳。
意識到狀況非常,二人毫不猶豫丢下傘隻身沖向佛塔,卻被眼前一幕吓得驚愕失色——
混着碎石斷木的廢墟中,俨然埋住了好些肉身,泥土上托着的泥水漸漸從淡紅變為血紅。
有人試圖扒開身上壓着的石塊卻無濟于事,有人無力地喚着救命卻被雨聲遮蓋,有人卻睜着眼睛卻毫無生氣可言……
周遭哭喊聲不絕于耳,好似世間所有慘劇一齊演繹在這一舞台。
此刻,穆宥毅然決然地沖進殘骸,扒開碎石尋找幸存者,蕭霖慢了幾刻卻也跑了過去。
踏過斷木和碎石,她找到一位被壓住的工人,雨水順着她發絲、雙睫、唇珠一并落下。
她盡力眨巴眼睛看清情況,也用盡全力咬破嘴唇才将那人身上的石塊掀開,卻再次被眼前一幕止住了行動——
石塊下的身軀被斷裂開來的木頭刺穿,鮮血直淌,畫面可怖。
蕭霖哪受得了這場面,她不敢亂動,也不知如何是好,生生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被天上落下的雨水稀釋,不得已哭了出來。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傷者一聲聲虛弱的求助響徹蕭霖耳畔。
她雙手猛烈地顫抖着,不知是雨水過涼,還是人心過冷,她徹底迷失了方向。
蕭霖深知,重傷成這般境地之人,在閻王爺生死簿上,也隻剩最後一筆,她實在無力回天。
“求求你……我不想死……”
大雨将整個廢墟蒙住,也帶走了那人殘餘的氣息,不一會兒,他散了瞳。
頭一回,這是蕭霖頭一回眼睜睜看着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離開,她明明已經在場,卻被無力感裹挾全身。
雨,還在下着,試圖清刷人世間一切罪惡。
路人奔走着,傷者叫喊着,孩子痛哭着,大雨嘶吼着,聲聲入耳。
最終,官府來人了,他們将廢墟撥開,将傷者一一清運,卻因大多人傷勢過重,到底也未能救下幾人。
整場事故,死傷慘重。
對于徐徽而言,這場事故無疑是當頭一棒,他對此全然亂了陣腳。
若是擔下責任,他必保不住頭頂烏紗!
虛榮作祟,徐徽最終選擇私下找到死者家屬,給些銀兩便打發去了。
而對其餘父老鄉親,則貼出告示掩飾确切死傷人數,同時下令不得再談及此事,違者以傳謠論罪并處以拘禁示意。
告示一出,城中百姓個個擔驚受怕,卻又敢怒不敢言。
起先還有些碎語閑言,可沒多久,這場慘劇的風頭也逐漸散去。
但對于目睹生命消逝的蕭霖而言,這場鬧劇将會是她一生的痛。
她第一次,這麼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無能,也頭一次為絕對權力低下頭顱,滿腔憤懑,卻又無可奈何。
徐徽深知自己的名聲必定受損,這會兒正焦頭爛額。
在管家提示下,他決定以去看望女兒為由,前去萬家同萬哲商量對策。
萬哲對徐徽的拜訪緣由心知肚明,随後,他将萬勉與徐袅打發出門,領着徐徽來到他的卧房,顧盼無人後才将門合了起來。
“親家公,眼下市坊間閑話仍是不止,我當如何是好啊?”徐徽急得如鍋上螞蟻,一直在萬哲房内踱步。
萬哲卻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攬起衣袖品起來,不急不慢地答複:“大人莫慌,當下世人議論最多的是何事?不正是大人您給小錢打發人命嗎!想要肅清這坊間傳言,您拿出些錢财好生照料死者家屬不就了事了?人已歸西,您又幾番送财,諒他們也不會再追究。”
被萬哲這一提點,徐徽有了些頭緒。
可仔細思索一番,卻還是不懂:“我之前已給過一批錢财了,這回還讓我繼續拿錢?我這不是冤得很嗎?”
“欸,沒錢可以想辦法得錢啊!”萬哲挑起右眉,兩袖一揮倚靠在木椅上,“近日蕪縣不是澇災嚴重嗎?在街上随意走動便可聽見農戶的怨聲。”
“這倒是,近些時日也确有人來衙門請願……不過您提這事兒作甚?當務之急是塔!塔!”
“這不正好,您向朝廷請撥赈災銀兩,到時銀兩皆在您手中,從中拿出部分以補償死者家眷,不也算在您的善心上?”
此計有理,聽後,徐徽這才将眉頭舒展開來。
思忖片刻,他不住地拍起手來,嘴裡啧啧稱贊:“還是親家公想得周到,若是這赈災銀兩下發下來,你我二人分了可好?”
萬哲冁然而笑,捋着胡子打趣道:“你我兩家是親家,互幫互助方為人間美談,此事由您為主,您想給我萬家多少便給多少,萬某不強求。”
實際上,在徐徽谄媚奉承的笑容之下,對眼前坐着的這奸商深惡痛絕,但他說的卻也是眼前唯一的法子。
二人看似以嬉笑示人,實則在掐住互相的命門。
徐徽明白,貪掉赈災銀兩這事一旦被查處,他不僅烏紗不保,項上人頭更是要落地。
而他萬哲,一市井商人,還有王互王大人傍身,再怎麼鬧大也保得住小命一條!
所以于他而言,分錢之事,哪真是他能決定的?
萬哲話中有話,不就是警告他,他必須要将這錢分予萬家,且數目不小,否則他的仕途,乃至他的小命,都要更短些。
“好……多謝親家公協助……”徐徽咬緊牙關,強行吐出幾字來。
拜别萬哲後,徐徽打道回府。
在書房中,他百感交集,可又實在無奈,眼前确也無計可施。
做了好一番心理鬥争之後,他終是心一橫,揮墨寫下了陳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