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場喬遷宴,與其說是宴請各路有緣人,不如說是名門望族的私家宴。
相談甚歡的向來是那些達官貴人,像萬哲和萬勉這樣的小人物連夾菜都得禮讓。
雖說萬哲早已習慣,但萬勉卻把這些看在眼裡,更記在心裡。
似乎在這日,他才恍然明白,為何商賈子弟要費盡心思考取功名了。
這場宴席,萬勉吃得并不盡興。
縱然桌上擺滿了令人豔羨的山珍,他卻認為這些佳肴味同嚼蠟,仿佛吃一口皆是對他的施舍。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什麼打了個心結。
興許是王互和孫大人兩人談吐不凡?又或是王大人的貌美千金就要出閣?抑或是即便自己為了赴宴,刻意裝扮得衣冠濟濟,卻依然與這場酒宴格格不入?
他的喉嚨湧上一股酸楚來,卻又要生生咽下面前那碗“更高貴”的米飯。
良久,這場宴席便在賓客們的歡聲笑語中散了,看着大人們一位位地拱手拜别,萬哲也打算帶着萬勉離開了。
可誰承想,兩人剛要邁出門檻,就被身後的一個聲音喊住腳步。
萬哲匆忙回頭一看,原來是王互王大人,于是萬哲又擠出笑眼迎上去。
“王大人有何貴幹?”
“萬老闆,您做紅木生意有些年頭了吧?”
萬哲看着王互捋着胡子的手上上下下,雖有疑慮卻還是輕聲應了聲。
“那這不巧了!”王互猛地一拍手,大笑了起來,“我這正好需要您這樣的老手!”
萬哲一臉茫然地看向王互。
王互也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他警惕地瞥了瞥四周,随後扯着萬哲的手肘到了走廊的盡頭,見四下無人,才緩緩啟齒:“萬老闆,我前些日子呢,受皇上之命,要物色一位有能之士去管理西南蕪縣的一私家林場,我正愁無人勝任,這巧,碰上您了不是?”
雖說王互這般熱情,萬哲卻還是未捋清狀況,發出尴尬的笑聲。
“哎呀,是這般回事。”王互搭上萬哲的肩頭,貼近他的耳鬓,“那片林場可是夔兮最大的私家林場,說是私家,朝中大大小小的木材置辦皆是出自此處……”
“原主不幸因病離世,皇上同他交好,便應允了那老闆生前的請求,令我尋得一名合适人選前去接手,裡面的杉木、楠木不計其數,質量還是上等!您是個懂行人,我派您前去自當是合适的,您平日裡也無須幹事兒,隻需負責清運木材便是,是個肥差!”
王互說得頭頭是道,可他愈是大肆渲染這是件多美的差事,萬哲心中都不斷扪心自問——既如此好,天陵城中大大小小的木商數不勝數,為何,偏偏是他?
莫非……
“大人您選中我……”萬哲結巴應道,“可是有事務需小的理辦?”
萬哲這一問将身旁未經世事的萬勉驚到了,卻正巧合上了王互的心思。
見他是個聰明人,王互嘴角霎時落下,将唇更貼近了些:“萬老闆隻需在每次清點時少他個部分,将這些木材倒賣出去得點油水,然後我倆三七分成便是。”
聽至此,萬哲瞬時慌了神。
這說輕了是倒賣之罪,可說嚴重了便是欺君!一旦露了馬腳就是要掉腦袋的!
王互自當明了萬哲的心思,又怕他回絕了去,于是趕忙安撫道:“王大人莫怕,此事隻你我二人知曉,況且我想,萬老闆對此當是無法拒絕的……”
“據我所知,萬老闆生意怕是不好做吧?近來也隻是因此次孫大人購置家具豪賺了一筆,平日裡怕是寅糧卯吃吧?”
“這紅木生意還是同達官貴人挂鈎,平常百姓是買不起這些的,也是,萬老闆您是籌劃着轉行,但萬家世代皆是做紅木生意,您也不好對不起萬家,轉行這事兒,實乃下下策……”
萬哲和萬勉的臉色刹那變得難看了起來,後脊頓生涼意。
“怎樣?萬老闆,可考慮清楚了?”
萬哲咬緊了牙關,眸子裡盡是恐懼。
他始終不明白,自己這一安分守己的小商人究竟是怎的入了這位王大人的法眼?
雖說他口中的林場的的确确是個美差,但以全家性命作保還是不劃算的。
可轉念一想,縱使他不答應王大人,他們一家依舊會被權力玩弄,未來可想而知。
接了不是,拒了也不是。
“那……我們需要何時動身?”
“不急,三日後。”王互聲音渾厚,字字清晰,“三日後,你們一家,就乘馬車離開。”
三日?這還不急?
良久,萬哲曆經一場從未有過如此瘋魔的心理鬥争後,才悠悠吐出幾字:“我考慮一下……”
“自然可以,不過若是改日,到嘴的鴨子飛了,就是萬老闆的遺憾了。”
說罷,王互便繼續捋着他的胡子大搖大擺地跨出了門檻,獨留萬家父子在角落裡面面相觑。
“爹……這……”
“我考慮一下……我考慮一下……”
萬哲縱然握緊了拳頭,卻依舊止不住戰栗的雙手。
興許,他們萬家今後的命途就在此分岔了。
此時,萬家父子萬萬沒能料到,在他們與王互談話的長廊盡頭,有一扇門窗,而那窗子後頭,站着的正是偷聽的蕭霖等人。
在無人的角落裡,蕭霖卻将他們之間這場穢惡的交易銘刻在心。
穆宥也發覺其間不對勁之處,立馬轉身面朝還在吃着一串葡萄的楚陌,張口就問:“他們這樣……犯法吧?”
“人呢,貴在有自知之明,也貴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楚陌淡然處之,又塞了一顆葡萄入口,手指在空中輕點一下,“他們,也在做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事。”
又是一句不着調的碎語,蕭霖聽得都有些不耐煩了。
穆宥倒是個絕不内耗的性子,有話說話,絕不藏着掖着:“老闆大人,您有事兒能不能明說?我們高中都還沒畢業,讀不懂這麼深奧的大道理。”
“那你且說,你們要問什麼?”
蕭霖即刻搶上一步,而後又退了回去:“我……我就想知道,那個萬勉,是不是就是我們這次任務的主人公?”
這話叫楚陌來了興緻,接着,他便将手背在身後,指尖提着那串葡萄,忽然,一顆圓潤的葡萄在他的擺動下,順勢滾落在地。
他挑起眉毛,露出妖痣:“對呀,可是,你們遲鈍,如今已錯過頭一個絕佳攻克之處了。”
頃刻之間,蕭霖和穆宥齊齊瞪圓了眼睛,癡癡地望向楚陌。
而此時,在蕭霖等人未注意到的房檐上,正站着一隻麻雀,它也耐不住酷熱,自他們頭頂飛過,繞過院牆,停在孫府門外的一輛馬車上。
“去去去!”
王互随身的管家見狀,立馬揮手将其驅逐,而後才勾着腰,将王互迎了上去。
上馬車後,王互怡然地坐着,管家也後腳邁了進來。
沒一會兒,馬夫就将車子趕了起來。
王互理了理衣擺,正欲小憩,管家卻坐不住,不禁開口打斷了他的歇息:“大人為何選那萬老闆管林場?”
王互嗤笑一聲,緩緩合上眼去,輕歎一聲:“那萬哲不過就是我的一顆棋子罷了,他沒有門路,查不到他的底細,這方可讓朝中那些想皇上面前說些胡話的小人無從下手……”
“雖說他今日是我的人,但若是事情暴露,明日他便是一枚棄子。即便他将我供出又如何,他萬哲不過是我在孫大人的宴席上結識的一位看似有才之輩……”
“他和孫大人才有着真正的來往,我不過是個受人蠱惑的可憐人罷了,到頭來,這一切還是歸在他們頭上,與我而言,不過也就是少了點入賬的銀兩,于他們而言,則是滅頂之災。”
管家恍然大悟,拍手叫絕:“原來這才是大人您出席此次宴席的原因啊!大人果真是大人,小的佩服!”
驕陽之下,長街之上,店鋪林立,人頭攢動,卻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