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萬物悄然生發又随風消散。
曆時兩天日夜,婁卿旻總算在臨近兩國邊界處趕上華紀浩蕩的送親隊伍。他晝夜不歇衣衫不改連着趕路,生怕來晚了見不到想見之人。
胸膛中那顆沉寂許久的心,在見到姜貫送來的信後,便完完全全被那一紙婚書占據填滿,早已忘記什麼禮節規矩。
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勇敢,想要自由舒心地行事,更想要抓住世俗的欲望放縱一把,不做衆人口中什麼高高在上、無欲無求的正人君子,而是做個極為普通的男子,去追逐自己想要的。
此刻,湘湖邊上,柳絮樹下,一紅一藍兩道身影糾纏于風中。
日光下的倒影不同于二人離得較遠的身軀,纖細的身影被拉長,離遠看像是緊緊依偎在一處,糾纏不休,難舍難分。
看着面前男人額上的薄汗,見到他略失禮數的模樣,又知曉他是因着急趕來送自己故而不在意那些禮儀,朝顔心中湧上一抹淡淡的、無法言說的情緒,若說心底半分不感動那是假的。
可感動之餘,卻又不知該如何言表。
原以為二人再見,或許會坐在一處,說許多話語。
可真正再見之日,滿腔言語卻都被吞咽入腹,隻剩清淺的神情。
朝顔繁瑣的嫁衣迎着微風翩翩起舞,裙擺被托撫着,身上如釋重負,明顯輕快幾分。
她望着眼前因風而泛起波瀾的湖水,腦袋止不住地回憶二人先前相處的點滴,眼神閃爍,語氣惆怅:“那日稷糧城匆匆一别,本以為大人不會再來送行。”
婁卿旻聽到此話便迫不及待地緊跟着解釋:“那時峮防危機,戰況緊急,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會臨時毀約。”
“今日來此,是想彌補……”
朝顔挑眉,望向他問:“何來彌補之說?”
話畢,婁卿旻像是被戳穿心事般,本就緊張的神情忽然變得更加彷徨失措,但他卻故意裝作無謂模樣,大道理說得十分正經:“君子一言許人,千金不易。”
“況且我曾答應過殿下的,本就不該食言。”
他心間一緊,下決心般直勾勾盯着身側少女,語氣誠摯:“如今,臣來兌現當日約定,不知殿下可還需要臣這個……遲來的送親使者。”
朝顔聞言,擡眸對上男人日光下發亮的眸子,遲鈍片刻後莞爾一笑,拉遠二人之間的距離:“大人是不可多得的華紀功臣,又是戰場上厲害的軍師,有你護駕,我求之不得。”
聽着朝顔明顯疏遠的話語,婁卿旻胸間泛悶,莫名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到嘴解釋的話卻又咽回去。
在旁人眼中他總是識大局,知體面,可他這次想放縱一次,于是又在須臾間做了決定,鎮定地說出口:“其實……”
“我今日來此是想說……”
“若公主不願,我可以帶你走,幫你逆了這所謂天命。”
幾句話如同悶雷,敲在朝顔平淡的心間,讓她驚了一顫,生怕自己聽錯什麼,但眼前人姿态認真,語氣虔誠,實在是看不出半點試探,字字句句全是肺腑之言。
朝顔鼻頭一酸,眼眶微微泛起一陣霧氣,她借着風吹來的沙土假裝迷了眼,撫過眼角快要溢出的淚,而後背過身子不再給男子半個眼神。
時間仿佛在那瞬間凝滞,萬物也不再有生命力。
整個世間仿佛隻剩下二人。
許久後,朝顔才背對着他開口:“若是大人早些在稷糧城說此話,或許我會腦袋一熱,直接答應……”
可如今一切為時已晚,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已答應朝穆和親,又怎能反悔?
不過婁卿旻竟違背自己性子,為她說出這句大逆不道的話是朝顔始料未及的,她未曾想到婁卿旻那樣冷情的人,也會有如此荒唐沖動的一面。
她想知道是為什麼。
為何他忽然轉了性子?
又為何會說這樣的話?
得到答案,婁卿旻故作甯靜,心中很是失落,可又不能言說。
片刻後,他垂下眼睫,後退一步向朝顔彎腰作揖,“既如此,臣便代替太子殿下一路護送公主前往普桑和親。”
雖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婁卿旻還是不後悔說出方才的話。
若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
“婁卿旻。”她為數不多地又一次喚了他的名字,“坦白說,你能專程來送我,我很高興。”
男人在被親切喚名諱的欣喜中與對她後面所說話的恐懼中被反複鞭撻,他想打斷亦或者攔住她的嘴,不過他終究還是不敢,而後便聽她又道:
“隻是我已經想清楚了,該我面對的我再也不會逃避了。正如大人所言,君子無一朝之患,我身為公主,需為大局考慮,須做于國于家都好的事。”
“殿下……”婁卿旻輕聲喚她,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大紅色的纖瘦背影,眼神充斥着小心翼翼的關心愛護,想安慰但又不知該如何說。
聽完朝顔如此識大體的言論,知曉她是真的下定決心,可他卻有些後悔了。
恻隐之心在暗中蠢蠢欲動,那日燕國送來的婚書上的内容他近乎快要倒背如流,袖中布帛快要墜落,他冷不丁背對朝顔專程向裡塞了一下,到嘴邊的話還是未能說出口。
又或許是,他不敢,也不能道出。
如今朝顔好不容易從不願到自願,勸說自己去和親,他更不能在此時影響她的心神,為她添亂。
也或許是他恐懼将事情說出,又遭到朝顔的拒絕,到那時他便再也沒有半點可以遐想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