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将月色襯得若隐若現,寒風冰冷刺骨,轉眼間落雪已将青石闆覆蓋厚厚一層。
傷口灌入冷風,婁卿旻倒吸一口氣後疼得暈了過去,幾人不再拖延時間。
暮商将婁卿旻拖上馬背,朝顔羽堇二人共乘一騎,暮均則拖着那具屍體離開此地。
婁卿旻手下暗衛彼此經常會用一些暗号來傳達消息,待他們回到客舍時,醫者已候在床榻邊。
将奄奄一息的人放置榻上後,朝顔便自行出了房門,跟羽堇一起等。
暮商當着朝顔的面進進出出,換了好幾盆水,見烏黑的血迹逐漸轉清,朝顔那顆被吊着的心也慢慢放松。
不多時,醫者終于出了門。
暮商接過醫者遞來的藥方,恭敬地送他下樓。朝顔無意間聽見醫者囑咐男子的話語:“那銀镖恰好傷及肺腑,需好好調養,若不然日後會落下病根。”
聽到這句話的朝顔徹底怔在原地,氣都不敢喘。
沒想到婁卿旻竟傷到肺了,難怪當時他呼了一口氣便開始吐血。
她内心刹時燃起一抹深深的愧疚。
此次婁卿旻全是因為救她才會受傷,若是真落下什麼治不好的毛病,她根本無法償還。
先前逃婚時他幫自己隐瞞行蹤,也曾答應會滿足他一個心願,如今還未還清,怕是又要再多一條了。此刻她也不好再去追究他隐瞞兄長與十廿之事,隻盼着他能身體康健,快快好起來,也别落下什麼病根,否則這輩子她心裡都過意不去。
繁雜的思緒散去,朝顔複盤起今夜之事,他們雖從十廿手中奪過玉符節,但他手上必定還有一枚,若不然也無法進城,眼下應上報國君讓他加派人手在廓州城外排查每個入城之人,才能确保萬無一失。
朝顔還有些擔心,想看看裡面是何情況,便吩咐一旁的羽堇在門外候着,自己推門而入。
前腳剛踏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其中摻雜着淡淡的藥味,朝顔皺了皺眉,眼神尋着人,向前邁進。
屋内靜悄悄的,木榻的床幔被放下一半,遮住男人半個身影。她緩緩走上前掀開一角床幔,便見到氣若遊絲的婁卿旻。
原本神采奕奕的男人此刻雙眸緊閉,面色蒼白無力,薄唇皲裂還泛着淡淡的黑,隻一身單薄的亵衣被包裹在棉被中,瘦弱不堪,像是經曆了莫大的苦難才勉強存活,任誰看過都會産生憐憫之心。
面前的場景似曾相識,讓朝顔不禁回憶起二人初見時。
他也是中毒受傷,奄奄一息躺在榻上。
她依稀記得,前世的婁卿旻從未經曆過如此多的磨難。
而如今,他似乎成了她兄妹二人的盾牌。
先前是替兄長受傷,今日又幫她擋了一下,兩條命的恩情她又該如何還他?
屋内炭火燒得很旺,暖意自腳底而生,她靜默地盯着榻上人看,過了大約一刻鐘,婁卿旻情況好轉,面色慢慢地紅潤起來。
他幽幽睜眼,見朝顔守在他身側,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驚詫,輕輕喚了聲“殿下”。
見他蘇醒,朝顔面上一喜,忙跑去桌案邊倒了杯水,又快步回來遞到人唇邊。她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喂他,也沒想太多。
婁卿旻有些受寵若驚,畢竟朝顔是他的君主又是女子,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本想自己來,但失血過多導緻他渾身沒有半分力氣,手臂擡到一半便沒了力氣,最後隻能就着朝顔遞過來的杯子抿了幾口水。
許是剛醒,嗓子有些幹涸,他還是不忘正事,輕輕咳了幾聲,忍着喉嚨中要湧出的那抹甜腥,認真看向朝顔道:“殿下若得了空,去見燕國國君一面,将今夜之事悉數告知,十廿受傷,他不會善罷甘休,北狄或許也會借此機會倒打一耙。”
話畢朝顔疑惑了,有些不明白他話中含義,即刻便反問:“北狄人?十廿是北狄之人?”
婁卿旻艱難地點點頭,“上次抓他入獄時我便發現了,咳咳……他所持匕首上的瑪瑙石是北狄最貴重的一種寶石,隻在貴族間流通。今夜死去的那人貌似喚他宛廿,……咳咳……若、若不出意外,他應是北狄兩大家族中的宛氏一族。”
聽他咳嗽十分難受,朝顔便又喂了他幾口水,讓其停下歇歇嗓子。
而後自顧自地将茶杯放回桌案上。
北狄宛氏,朝顔想着這幾個字出神。
她不明白北狄人為何要化為普桑人的身份來此哄騙。
北狄遠在草原,向來自傲又野蠻,照理說不會僞裝身份。但十廿确确實實被人喚作宛廿,他們究竟想做什麼?難不成是想破壞燕國與普桑之間的和平?
婁卿旻又接着解釋起來,此次專程放慢了語速:“前段時日華紀與山匪交戰害得戰神太子失蹤,北狄見我們注意力都在尋太子上面,無暇估計其他,便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将粗鹽轉走,若不是臣發現異常,他們便會一直合作,北狄便能不斷以低價獲取粗鹽,長此以往下去,華紀的鹽與錢都隻減不增。他向王酉銘索要符節恐怕也是計劃着假扮别國商隊入城,在城中與人裡應外合。”
聽完他的解釋,朝顔豁然開朗。
當今世上這幾個大國無人不知粗鹽的提煉十分困難,乃珍貴之物,定價極高。
因此物寶貴,華紀便主要供中原享用,也不曾與北狄簽過互惠互利的契約。
所以他們便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方法來騙取粗鹽。
王堃等人是被利益熏心才被哄騙着做了那樣的蠢事。但王酉銘呢,他明明知曉粗鹽的重要性,還是決定幫他們做出有損華紀利益之事,甚至不惜那燕國做賭注,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又或者說他也不知曉宛廿是北狄之人,他真正想幫的是普桑?
不過他幫普桑是為了什麼?朝顔自認華紀從未虧待過燕國衆人。
想知道答案,怕是隻能親自問他。
朝顔沉默着将所有事情串聯在一處才明白婁卿旻的良苦用心,繼而道:“所以你便向華紀傳假信,故意放出尋到兄長的消息,目的也是為了震懾别國,暫時拖延時間?”
“沒錯。”婁卿旻下意識接話,後反應過來又覺得不對勁,他眼神閃爍,頗為心虛,用盡力氣坐了起來,試探朝顔,“殿下已知曉一切了?”
假傳太子消息,哄騙她,欺瞞國君,糊弄百姓。
隻因消息是衆人最最敬仰的少傅大人傳出的,所以無一人會懷疑,隻要他不說,衆人便以為太子還活着。
這樣一來能震懾敵軍,二來可安撫人心,他也算是一舉兩得。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是假的,便總會有露出破綻,敗露的那日。
譬如朝顔,因為羽堇,提前看破他的布局。
二人已敞開心扉,朝顔不想編造什麼借口,便直接道:“前段時日羽堇奉我之命外出尋找兄長蹤迹時,親眼見過你,也看到了那座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