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王後的令牌後,朝顔回了寝殿喬裝打扮了一番便打着出宮采買的幌子,躲過層層官兵,從膳房後門偷偷流出王宮,馬不停蹄地趕往司寇牢獄。
彼時仲清正跽坐在一處雜草堆,趴在牆面寫着什麼。
餘光瞥見一身披灰色大裘的輕盈身影,他轉頭定睛一看,女子緩緩摘下帽衫,一張嬌豔動人的面龐顯露出來,仲清霎時認出來人正是朝顔。
他滿眼震驚,匆匆起身慌慌張張地跑向牢門處,順着栅欄看向女子問道:“公主!你怎麼來這兒了?”
朝顔将仲清上下打量一番,見人衣衫完整還未受過刑罰,頓時心安幾分。她眼中蒙上一絲憂慮,語氣慚愧:“先生,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隻是不知殿下是如何進來的?”仲清擡手指着牢外,他知曉外面有層層官兵把手,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所以也疑惑朝顔怎麼突破重兵能來見他。
朝顔沒有隐瞞,解釋說:“我太過擔心您,一時激動便将王後的令牌偷了,外面那些人都是虛張聲勢,見到我手上的王後親令便放我進來了。”
解了仲清的疑惑,朝顔又道:“朝顔來此是想問先生為何事情忽然生了這麼大的變故?昨日先生與婁少傅不是說好今日一同狀告王酉銘麼?”
怎麼一夜之間,天上地下,反倒成了自掘墳墓?
“此事不是幾句話便能解釋清楚的。”
事情已成定局,仲清本不願多說,但朝顔硬是要了解事情的起因經過以便後續搭救,仲清耐不住她的懇求,便将事情全串在一起解釋了個透。
此刻的仲清已經失望至極,想着自己已年過四十,半條命快入土,舍棄便舍棄了,索性直接把罪過攬在自己身上,還能救旁人一命。
故而勸誡朝顔道:“想來大司寇也快回來了,公主快離開吧。你盡管将所有錯處往我一人身上推,将他二人擇出去,屆時公主再用泉城舊情幫他們求求情,救下他們你便帶他們離開,走得遠遠的,别再回來,至于我,你們也不用再管。”
“先生何苦如此?您也有親人還在等着您回去,您放心,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你三人一同離開。”
仲清搖了搖頭,将自己方才寫的認罪血書遞到朝顔手上,一副聽天由命的語氣:“公主,放棄吧,一口氣救三個罪人,談何容易?證據我已準備妥當,你盡管按我說的做。你我皆知,今日落得如此下場全是那王酉銘從中作梗,他就是想置我們于死地,甚至不擇手段污蔑我們。如今我也活夠了,死了便死了,隻是萬不能連累姜兄他二人。”
“我前些時日隐約覺得有事要發生,我便安排我兒與新婦離開了,如今也算是孑然一身,可以做自己的主了。不過王酉銘倒是有一言說對了,燕國就要沒落了……”
畢竟高位上的國君早已是個麻木之人,胡亂聽信小人讒言,日後注定不會有什麼大作為。
而王酉銘一日不死,燕國便一日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若失了華紀的庇護,将來某日不是被鄰國普桑吞并,就是被北狄踏平。
朝顔也不知那王酉銘竟能做到如此地步,還想勸什麼,卻見仲清滿目愁容,心灰意冷道:“就當從前種種全是我的奢求吧,什麼淩雲之志?滿腔抱負?時至今日老夫才徹徹底底地死心,那些全部都是做夢,白日夢!若君主不是明君,就算我用這半條命去阻攔,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既如此,我還不如就此死去,也省的日後看到家國被别人侵占的狼狽場面痛不欲生!”
說完他重重咳了幾聲,怒火已經沖上胸腔,全然無法控制。
“先生,您千萬别怄氣。”
朝顔看着手上的血書,輕飄飄一片卻讓她如同端了堅石一般沉重,她知道仲清這是徹底對燕融失望了,但她還是不想仲清就這樣白白死了。
她試圖安慰他道:“您要振作一點,您乃世間少有的賢才,許多良策還未進獻,鴻鹄之志也未實現,此生還未将您學到的真本事亮出來,萬不可如此消極厭世。”
這番話讓仲清暗沉的眸子燃起點點明光。
朝顔見狀,垂下眼睫将仲清寫好的血書重新塞回他懷中,“恕我不能接受先生這個法子,我會另尋他法,隻要您還有一絲想活的希望,我定會救您出去。至于燕國,您也不必過于憂慮,少傅大人已經找到證據了,就等我們向國君禀明王酉銘的罪過,不會讓燕國被旁人奪去的。”
仲清是何等聰明之人?
他猜到朝顔所言都是安慰他的話術,若有證據一早便能拿出來,怎會等到現在。
他早已心死,憶起這些時日在燕國王宮當值的光陰,一瞬間還有些懊悔:“早知今日,先前也不用費力氣讓姜兄幫我在國君面前谏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天下沒有哪個君主不懂這個道理。說來說去,國君還是認定我們有篡位的私心了,否則任旁人說破天他也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但他不信,隻憑着書簡上的幾個字便能引得吊橋斷裂,想讓我們摔個粉身碎骨。”
仲清已經失去要活命的心思,自顧自地走回方才的位置,将血書往地下一抛,語氣中有幾分毅然決然,“公主也不必再勸,老夫心意已決,國君要殺要剮我都不懼,此生也算是真正當過幾日的官,雖然是閑散官,但也心滿意足了。”
“先生要振作起來。您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
“你這傻孩子,何必呢?”
男人話中都是無奈,朝顔很是動容。
她還記得前段時日二人的對話,她心中始終對仲清是敬佩的。畢竟先前接觸了許多人,他是唯一一個不僅不嘲諷她的女子身份,還誇贊她、給她希冀的人。
如今她更要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朝顔眼眶微紅,言語間帶着感激與堅定不移:“若非先生前些時日開導我,我也不會有如今這樣堅決幫您的心,正如您所說,女子也可自力更生,也能有自己的天地。”
“我會跟趙大人好生商量,委屈先生在此處先住上幾日了。”說完朝顔不等他回話便轉身離開了。
陰冷的牢獄不見天日,朝顔方才的那番話卻像是一束明光,讓仲清滿目瘡痍,已經黯淡了的心又重新死灰複燃。
這恍惚間,好似又一次驗證了他從前一直堅持的思想。
人人都是同等的,不論男子女子、平民世家,都是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作為,隻是缺了個施展拳腳的時機。
朝顔來去匆匆,如疾如風,自打入了燕國,這司寇牢獄她已經來了不下三次,早已經熟得不能再熟。
她出了牢門後便見一夥人捆綁着舅父姜貫與姜宣同而來,她草草與之打了聲招呼,又仗着王後的令牌與自己的公主身份對牢獄中的人施壓,讓他們在王命未下來之前好生對待仲清與姜家二人。
司寇牢獄在外城,朝顔見過仲清後便刻不容緩地趕回内城王宮。
回城路上她撞見幾隊嘈雜混亂的人群,他們皆是由一個年輕男子為首,舉着幾塊白色布帛,其上寫着“國君荒謬,沉冤昭雪”幾個大字,口中還喊着為姜城主伸冤。
這無疑是在向國君示威!
幾曾何時朝顔也聽人講過姜貫治理城池的威名,不想她這個舅父竟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厲害,如此深得民心,讓人們不惜頂着違抗王命的罪狀也要幫他求情。
這樣忠心耿耿的待遇怕是王座上的那位十年也達不到的程度,也難怪人人都想除掉姜家。
如此隆重場面,任誰看了不說一聲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