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顔這才見到鹽官王堃的真面目,他穿着一襲灰色長衫,白面書生模樣,走路一闆一眼十分穩重,與姜宣同那樣慵懶的姿态截然相反,看上去像是位顧家大丈夫,隻是面上那雙上挑的眼睛讓他多了幾分難以言表的精明。
他被帶到國君面前,婁卿旻便主動退回座位上。
“王堃,你老實說來,你偷鹽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燕融語氣嚴厲,黑瞳死死盯着台下人,問話卻帶着不加掩飾的誘導意味。
王堃聞言,被吓得臉色一變,神情十分慌亂,“噗通”一聲跪坐在地對燕融磕了個頭,語氣哽咽着解釋:“回王上。都是那姜公子,非說有個大買賣與我合作,我起初本不想理他,但後面他說能掙到比鹽官俸祿更高的銀錢,我這才鬼迷心竅答應他夜裡偷鹽,把鹽藏到他府上,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普桑的人可是你找來的?”
“回王上,不是臣找來的。您也知道,臣的職位是伯舅提拔上來的,臣怎麼敢幹出有損燕國利益之事?怎敢跟普桑的人合作?那樣做不僅會寒了伯舅的心,臣的父親也會重重責罰臣!”
“王上明鑒,王上明鑒啊!”說着他便哭喊着跪地求饒,全然不顧面子裡子。
朝顔離王堃最近,見他如此哭哭啼啼,十分吵鬧,腦袋嗡嗡響,兩道秀眉擰在一起。
她認真盯着眼前人,想看看這人是在裝模作樣還是怎樣。
但盯了他許久他還是那副悲慘臉色,不僅如此還愈來愈入戲,額頭重重砸向地面紅腫起來,甚至都見了血,朝顔看着都有些不忍,難道他是真的怕死才作此狀?
不知是誰從遠處坐席中起身,一下便大步跑到王堃身後,半跪在地對着他的腰背便狠狠拍打上去,咒罵道:“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真是枉我與你伯舅待你如此上心。”
原來是王堃的親父。
但是這二人就這樣公然在大殿上喧嘩起,朝顔都有些目瞪口呆。偏偏高台處坐着的國君燕融對此不管不顧,任由二人拉扯争執不休。
王堃父親揪着王堃的耳朵,大聲呵斥:“你為何聽信小人讒言?安安分分當你的鹽官領着俸祿不好麼?為何非要走上歧路?你犯下如此過錯,你叫我與你伯舅的臉面往哪兒擱?又将國君置于何地?咳咳……咳咳……”
說完話他忽然重重咳了幾聲,捂着嘴前仰後倒,像是要把心肺咳出來一般。
朝顔捏起一旁的點心慢慢品嘗着,看他們上演一出父慈子孝,你來我往的教訓戲碼,着實無趣,原本都快出戲了,再擡眼,又見一道身影快步走上殿中央加入這場鬧劇。
是右師王酉銘,自家兩位在殿前失儀,他坐不住了,借着王堃父親要暈厥的理由沖了出去一把将他要下墜的笨重身子托住,驚呼:“賢弟!你如何了,要不要送你去太醫院?”
“不必,我就是一時氣急攻心,休息片刻便好!”
“隻是這逆子着實難管教!簡直氣煞我也!”
燕融坐在上面俯視了他們三人好半晌,面色逐漸多了幾絲不耐煩,最後才大手一拍案,開口提醒:“好了好了,王太史不必如此生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保重身體要緊。”
幾人在大殿之上不顧其餘人就這樣吵鬧起來,一唱一和,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若不是朝顔知曉姜宣同的性子,或許真的要如其他人一般信了他們的鬼話。
但婁卿旻血性方剛,為人處事一貫追根究底,不依不饒,朝顔才不信他能就這樣放過王堃,果不其然,下一秒便見男人又起身站到殿前,一本正經提建議:“國君,臣還是覺得以姜宣同一人之力無法……”
“婁少傅,說完王堃之錯,孤便要說說你的不是了。”
燕融忽然出聲打斷婁卿旻的話,又道:“自古便有人為财死鳥為食亡這句話,有些人一到貪圖享樂之事上,什麼過分的龌龊法子都能想出來。就算是王親國戚也免不了責罰,不過念在王堃也是受人脅迫,當任鹽官時亦是盡職盡責,孤便罰他禁足在府内一個月好好面壁思過,他前半年的俸祿都要充入國庫,看他日後還會不會為了一己私利便聽信小人讒言!”
燕融匆匆說完直接給了最輕的處罰,顯然就是要包庇。
而台下的王堃一開始并未反應過來,最後是被王酉銘一道狠厲的眼神示意提醒過後,打了個激靈,連連跪地叩首,“謝國君,謝國君,臣日後定不會再犯!”
朝顔在左側,把王酉銘突然變臉的表情收入眼底,硬生生坐直了身子,探究地打量着王酉銘。心道這三人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高台上的燕融知曉婁卿旻不會善罷甘休,思索片刻便轉了話語,“好了,王堃既已認罪也受罰了這件事便到此為止!婁少傅,孤還有件别的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燕國國君也是聰明的,慣會下套。
婁卿旻身為外來朝臣,自是不能公然駁了他的面子,隻能應聲接話:“國君請講。”
“泉城城主人遠在百裡之外故而今日未到,但他昨夜加急派人送來一個東西。”說罷他示意身側宮人拿出一封信,還有一個暗紅色木匣,他不急不慢地從中取出一個白虎玉印亮給衆人看。
印玺是掌權之物,又與泉城城主有關,台下衆人一看便猜到是城主之印。
一切不言而喻。
城主都已主動奉上城主之印,表明要用整座城池的掌權來換他兒一條命。而燕融姿态更是明晰,他已經收下城主之印,也要讓婁卿旻手下留情。
宴席底下坐着的還有幾位過氣了的前朝功臣,知曉那泉城城主曾經的輝煌,亦明白若非他助建國國君一臂之力,燕國便不會有如今的繁華都城與百姓的安居樂業,而今為了保自家兒子一命卻要主動上交苦心經營多年的心血,抛棄所有榮華富貴空手而歸,實在令人惋惜。
用之如锱铢,棄之如敝履,不論王對臣,或是官對民,誰都逃不開。
燕融已經沒什麼耐心了,雙目微阖對上婁卿旻深沉的目光,畢竟是高高在上的國君,言語中有幾分威懾:“依婁少傅所見,姜宣同犯下死罪是該立刻賜死?還是念在城主往日一心為國效忠的份上,饒他這位獨子一命?”
“百行孝為先,姜宣同雖犯下大錯好在還未釀成更大的禍事,應留他一命日後孝養父親,也算國君對城主最後的善心,也不枉他對燕國忠心耿耿這些年。”
婁卿旻一席話畢,周圍鴉雀無聲,眨眼間高台便傳出一陣清脆的拍掌聲。
擡眸望去,動靜出自燕國國君。
他拍完掌便直接笑了幾聲,很是欣慰地看了一眼婁卿旻,意味深長道:“孤覺得你所言甚有道理,恰好王後方才與孤說姜宣同還救了朝顔公主一命,既如此那便更要從輕發落了。”
好個陰險狡猾的國君。
在此之前分明有無數種理由,不收回城主之印就能免去姜宣同死罪,非要鬧今日這一出,讓衆人以為是國君看在前朝功臣的面子上才網開一面。
而婁卿旻在此局中充當壞人,不斷訴說販鹽之罪有多麼重,不斷勸國君徹查嫌犯,最後王家潑髒水,泉城城主再來一出苦肉計,燕融順水推舟救下姜宣同,最後體貼功臣、識大局的好名聲全部由他一人擔着。
反之婁卿旻不松口,便會淪為衆人口中絕情狠心、愚忠的名聲。
實在是一出絕佳好戲,不止婁卿旻這位戲中人摸不着邊,就連朝顔這個戲外看客都被這一出整得啞口無言,但她想不通的是,婁卿旻那樣心思缜密的人居然也會中計?
一切已成定局,婁卿旻亦不再言語,尋了個借口便離開宴席。燕融見自己的目的達到便也帶着王後離開高台,衆人一陣哄鬧後也慢慢散去。
本是一場迎客宴硬生生成了姜宣同的定罪宴。
最終處置結果便是收回城主姜貫的掌權之印,派新人上任,而後還将姜宣同府上所有銀錢全部充公到國庫,東城屬于姜家的酒肆與府邸也盡數被封,不僅如此,國君還下令待姜宣同解了毒,修養好身子,還要接受司寇牢獄五十大闆的懲戒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