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來得突然,是人都會驚訝,但暮商看着自家主子絲毫不帶半點意外的神情,心中有幾分小九九,他差點以為是自家大人與姜宣同獨處時給他下毒了,但明顯是無稽之談。
婁卿旻不知暮商心中所想,雙目凝神,緊盯着手中信件陷入深思,回想起昨日朝顔被姜宣同推了一把後,自己撲了上去,或許正是那時被十廿手中匕首傷到的。
普桑人一貫崇尚武力,就算要對付誰也是直接拎起刀劍便沖上去,斷不會用暗害的陰毒之物,如此更加說明那個十廿是北狄派來的,但他為何會僞裝成普桑的人?
婁卿旻不得而知,但姜宣同顯然不知曉那人的真實身份,還一心一意覺得就是普桑人單純來賣鹽。
這背後究竟是誰在操控着局面?
北狄如此做,怕不是故意想打破中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和平?
一旁恭恭敬敬站着的暮商想到朝顔與姜宣同那日眉來眼去、非同一般的關系,又多嘴追問了一句:“大人,那信上可有說傷勢如何?”
“死不了,會受些罪。”他言語淡然,不帶一絲情緒。
“那便好,那便好。”暮商那謝天謝地的語氣與神态,好似比任何人都關心姜宣同是否受傷。
這一系列關心愛護的神情反倒顯得婁卿旻很不近人情,冷漠至極了。他那雙琉璃色的眸子狐疑地緊盯暮商,沉默半晌,開口問:“怎麼?本官怎不知你何時與姜宣同關系如此親近了?”
暮商下意識接話:“不是屬下,是公主……”他話說到一半反應過來連忙閉上了嘴,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不明意味。
窗縫中飄來一絲涼風,吹散了桌案邊上的燭火,婁卿旻斂起袖袍瞥他一眼,“欲蓋彌彰?”
“還是欲擒故縱?”
聽到婁卿旻冰冷的語氣暮商不敢再說一個字,連忙垂頭彎腰做請罪姿勢。
婁卿旻收回視線,正襟危坐着,手指拿起一旁的狼毫在竹簡上悠悠地寫着字,語氣卻深沉:“暮商,你身為本官的親衛,應是知道公主是待嫁之人,此等壞人清譽之事萬萬不可傳出城,不論你還是姜府那些人,都要将此事保密。公主清譽與王室威嚴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倘若明知故犯……”他頓了下,又道:“便等着受懲戒!”
暮商自幼時便跟着婁卿旻,可以說是相當了解人的性子。已經察覺到自家大人話中那層薄怒,亦知曉王室榮譽是多麼重要,連忙迅速接話應下。
見婁卿旻面色依舊冷淡,他轉移話題又補充道:“大人屬下還有一事要禀明。燕國國君昨夜知曉了司寇大牢抓人之事,今日來信說要請您入宮一趟,商議此次販鹽之事的主犯要如何處置。”
平民生死大事未必有此等關乎富家子弟的“小事”傳播得快。
不過私販粗鹽确實關乎燕國與華紀兩個國,國君自是不會也不能全權私自處置嫌犯,今日來信請婁卿旻亦是證明了燕國國君将華紀擺在高位,對華紀來的少傅亦是青眼相待。
“待我梳洗一番即刻出發。”
婁卿旻站起身朝着内裡走去,替自己尋了一襲嶄新的袍子換上。
*
連着兩日的大雨将泉城街道上的灰塵沖刷得一幹二淨,撲面而來的潮濕氣息帶來為人們帶來了别樣的心緒,城主府門前兩座石獅經過風雨洗滌後愈加雄姿勃發,靜靜守着偌大府邸,令人心安。
城主姜貫因夜裡降溫未添衣感染了風寒,連着幾日都卧在榻上起不了身,每日都是貼身婢女親自侍奉他梳洗用膳。重病遲遲不好便沒有功夫打理城中事,故而全部交由他的知己好友仲清幫他暫時監管。
前幾日有位信使早早将信送來,仲清見到竹筒上署名為姜宣同,便也沒送到姜貫房裡。
姜宣同那個小子來信一向沒什麼正事,不是沒銀錢了便是讨要姜貫府上珍藏的美酒。此次他顧念着姜貫的病,也不想打攪他,便将信随意丢在一邊。
直到這雨後一日侍衛從府外聽到小道消息,說燕國外城東城的姜宣同被抓入大牢,還是私販粗鹽的罪名被官府的人當場抓獲,要将其處死。這天大的罪名從百姓口中傳來傳去,直至傳到城主府,給了仲清和姜貫當頭一棒。
仲清連忙把姜宣同傳來的信件送到姜貫手上,雖已經遲了,但還是要看。
本以為與販鹽之事有關,不想信中提到的卻是姜妤泉與她所誕下的華紀嫡公主朝顔。
仲清最先看完信,難以置信地盯着姜貫,開口道:“難道真是令妹的小女兒?”
從前他年幼之時在燕國,便聽說過姜妤泉那位才女,八歲便作了一手詩,連字都寫的十分隽秀甚至比一些才子的字迹更加好看。
曾幾何時他還将其奉為女仙神,但那時的他無功無名又家境貧瘠,實在是不敢對姜妤泉那樣的才女表明心意,隻敢遠遠地看上一眼。
後來他為日子奔波之時,偶然知曉此等才女亦是華紀國國君朝穆所欽慕的,他也不意外,甚至覺得那樣威高權勢之人都不一定與之相匹配,但普天之下除了國君又有誰配娶她為妻?
但蒼天總是愛開玩笑,如此才貌雙全的完美之人,偏偏讓她難産緻死……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但仲清每每獨坐看書時,依舊能回憶起那美豔的多才之女。幾分酸澀湧上心頭,喉間也有幾分難言的郁結。
照姜宣同信中所言,他在外城所遇女子容貌不菲舉止端莊,還見識不凡,身份定有來頭。
但姜貫未見到人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定主意,事發突然,一件又一件連着打了他個措手不及,老毛病又犯了,他忍不住咳了幾聲,情緒七上八下的,話語斷斷續續:
“或許是?不過我前些時日聽聞小道消息說……咳咳……華紀要讓她嫁到普桑和親,按道理她此時此刻應該在宮中待嫁才對,咳咳……為何會出現在燕國?”
“若不然即刻啟程去東城一見?”
誰知仲清話音剛落,門外小厮便帶着宮裡人的口信來告知姜貫:“啟禀大人,國君下旨讓您即刻啟程入宮,商議公子罪狀如何處置……”
二人相視一眼,在與朝顔相認前,要先想想如何解決姜宣同這件棘手之事。隻見仲清意味深長地拍了下姜貫的肩頸,緩言:“該來的總會來,一個也躲不掉。”
姜貫沉沉歎了口氣,“唉!那逆子還真是不讓人省心!”
“不是花天酒地就是想着法子賺取不義之财,你說輕松得來的财他用着安心嗎?我行善積德多年為何就生出如此頑劣不堪的公子?販賣私鹽乃死罪一條,我要如何才能保下他?恐怕豁出這條老命都不夠罷!”
“還有那王家,王堃、王酉銘沒一個好人!非要将所有人都逼死,他一人獨大才肯罷休嗎?”
仲清知曉他話裡言外之意,對于王家的胃口之大二人心照不宣,隻是王室座上那位國君太過年輕仁慈,任用佞臣,如此下去燕國遲早敗落在他手中。
“姜兄打算如何?”對姜宣同。
姜貫正直無私,自小便讀了許多聖賢書,從前與國君聯手打下這片天下後便久居于泉城修身養性,不貪權不斂财,甚至從來不去關心朝堂之上的事務,自新任國君燕融繼位後他便辭了朝堂上的官職獨坐家中,守着泉城這些百姓,多年來亦是奉公守法積德行善。
唯有膝下這位獨子,早年喪母,怕他心裡不平衡姜貫總是給他最好的,也不舍得罰他,才将他慣得無法無天,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
他沉思許久,沉沉地看了仲清一眼,義正言辭道:“私自販鹽是重罪,我自是不會包庇,如今能保他一命便是好的了,仲清啊,這些時日多虧你幫我打理府中事務,姜某不知如何報答,若此次能救下我兒,我便用我這後半生的榮華富貴盡力到國君面前推舉你,看看是否能幫你謀個一官半職。”
姜貫所言句句為肺腑之言,如此直白讓仲清面上反而多了幾分報赧,“我何德何能讓姜兄用半生幸福去換取我的一官半職,這對你與泉城百姓都不公平……”
“何為公?何為平?仲清你就莫要推辭了,你這些年兢兢業業一心專研各類兵書政事,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輔佐國君完成自己的鴻鹄之志麼?”
“我視你如知己,你也應該懂我。我這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東城那位真是朝顔,我見她一面解了我對妤泉的相思之情,屆時我便帶着我那逆子尋一處安穩之地幫他娶妻生子,度過為數不多的幾年便足矣!”
姜貫說這話是真心的。
他自年輕時便享受過榮華富貴,先後經曆喪父喪母、喪妻喪妹,生了一場病,使得腿腳一瘸一拐行走不便,如今隻覺得人能平安活着便是最大的快樂了,哪裡會去管什麼家國什麼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