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灣村村口的曬場邊,大黃果樹下,一群人圍坐在樹蔭下閑話家常,偶爾有人起身拿着竹耙去翻一翻曬着的麥粒,都想搶在變天前把上半年的糧食盡快收倉。
曬場不算大,村裡家裡院子大又向陽的都在自家院子曬了,能不怕費勁搬曬場來的,大多是院子小沒地方曬或是住在背陰地的人家,黃果樹下有兩個人是例外,一是裡正家的婆娘段蘭英,她家就住在曬場邊上,隻要是閑着她就跟個鎮村神獸一般,往黃果樹下一坐,進出村子的人都在她眼裡。
二是村東邊周家老大媳婦胡春花,這婆娘就是個饒舌胚,最愛的就是圍堆堆說閑話。
“表嬸,我表叔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去繳糧稅呀?”胡春花靠在黃果樹幹上繡着鞋墊,時不時拿針在頭發上蹭兩下:“我家男人想等着繳完糧稅就去縣裡找活幹呢?”
村裡都是祖祖輩輩住這裡的,往上數幾輩多多少少有些親戚關系,段蘭英的婆婆就是胡春花婆家這邊的姑奶奶,他便叫裡正婆娘段蘭英一聲表嬸,她口中表叔自然是裡正夏滿倉。
“沒聽他說,應該還有幾天吧。”段蘭英自認是裡正娘子,要做整個村婦人夫郎的榜樣,所以跟誰說話都輕聲細語的嘴角擎笑,她放下手中納的鞋底,擡手指了指曬場上的麥子,“你看這好多家還沒曬幹,再說了,有些地少人多的還得去買了糧才能一起去繳,總歸是晚不過月底。”
胡春花聽了心裡有些不滿,她家人口多幹活也快,糧食早曬好收倉了,但當着這麼多家在不好說什麼,心裡暗罵,一群窮貨為了麥粒壓幾斤稱拖着不收,耽誤她男人出門掙錢,恨老天爺不能馬上下場雨,把這些家麥子都泡發芽了才好。
心裡氣不順她就想挑事兒,轉頭看向坐在一旁修壞了竹耙的夏家二房夫郎蔣雲方道:“蔣阿叔,你家要趕緊把糧曬好才行呀,李嬸子家還等着跟你家賒糧繳稅呢吧?她家可别耽誤了咱們村繳糧稅呀!”
夏家二房跟裡正家一樣都姓夏,是村裡的大姓,但兩家已經隔了很多輩,隻能算同宗,而胡春花口中的李嬸子,是蔣老夫郎的嫂子李翠英,他倆一前一後嫁給夏家兩兄弟,又一前一後都守了寡,都是命苦的,但比起男人死得早,兒子兒媳又去了的李翠英,蔣夫郎這個有兒有孫的日子過得還算好。
蔣夫郎道:“你放心,耽誤不了,初哥兒今年上山挖不少草藥,能貼補上。”他性格憨厚又是夫郎,跟村裡婦人少話聊,一般是問一句答一句,有話實說不愛惹是非。
段蘭英也附和道:“是呀,初哥兒人勤快,我家老頭子都跟我說,有幾次去鎮上碰到他背着草藥去賣,讓他坐驢車他還客氣推脫,是個懂事能吃苦的好孩子。”
“能吃苦吃一輩子苦,”剛翻完麥子過來歇晌的梁家老夫郎正好聽到段蘭英這話,翻了個白眼:“一個哥兒,勤快能幹有啥用?還不是要嫁人,天天抛頭露面曬得跟個黑泥鳅似的,都滿十七了,一個上門打聽的都沒有,唉~我看他奶要砸手裡咯。”說完一屁股坐在樹下石墩上,摘起褲腳上沾的麥芒。
梁家老夫郎雖然自己是個哥兒,卻相當不待見哥兒,因為哥兒不好生養,一般女子能生養四五個甚至七八個,哥兒最多就生三兩個孩子。
梁老夫郎一輩子隻得一子,兒子還從小身體不好,早年婆母嫌他差點斷了王家香火,老是拿這事磋磨他,幾次撺掇男人休了他,好不容易把兒子盼大了,想着娶個女子做兒媳開枝散葉吧,結果也是個肚子不争氣的,生下一個哥兒一個閨女肚子就再沒了動靜,徹底要把王家香火給斷了,讓他如何不氣。
住夏初家後面的李家二媳婦楊素清道:“梁阿爺,話可不能這麼說,咱農家人娶媳婦過日子不就得找那勤快能吃苦的嗎?再說了,初哥兒年紀還小,黑是黑了點,但長得又不醜。”
“還不醜?”胡春花驚訝地嚷道:“一個哥兒,才十六七就比村裡好些個男人都高,再長長不得上天摸月亮?”
說着她才反應過來左右看了看,沒見到夏初奶奶,降低了點聲音接着道:“再說那長相跟個男人似的,硬邦邦一點不軟乎,哪個男人降得住他?哥兒痣也不鮮亮,前天擦黑我去山腳下找雞,遠遠看着他那背影又高又大,還以為是山上獵戶下來了,吓我一跳。”
一般的哥兒長相介于女子與男子之間,大多是清秀纖細的,甚至家裡條件越好的哥兒還會刻意做些女子打扮,搽脂抹粉都不在少數,即便是鄉下的哥兒,也就農忙去地裡拾拾麥穗打打下手,清閑時就在家做些洗洗唰唰縫縫補補的事,像夏初這種山上鎮上跑的确實少見。
楊素清在這群人裡算是晚輩,被反駁她也不好說啥,隻得笑笑不說話了。
梁老夫郎道:“咱們鄉下人,姑娘哥兒的長相倒是不挑,彩禮少要些總歸是能嫁出去的,主要還是得能生養,誰家娶媳婦不是為了傳宗接代呀?”
這裡有個說法,就是哥兒痣越是紅豔的哥兒越容易受孕,哥兒痣紅豔的說明氣血足身體好,大概跟大家說女子屁股大好生養一個道理吧。
“就是。”胡春花點頭附和梁老夫郎的話,“我家吃飯能湊齊一大桌子人,不就是我婆婆能生嗎?孩子多幹活兒的人才多。”
她這話戳了梁老夫郎的肺管子,後者站起身白了她一眼拿起竹耙又去翻麥子了,嘴裡小聲嘟囔一句什麼,胡春花沒聽清。
“嘿~這人瞪我幹啥?”被瞪了胡春花還納悶兒,心說這老夫郎跟我不是一夥的嗎?
“你呀!少說幾句吧,那生得多,吃得也多不是?”段蘭英笑着反駁了胡春花一句,才有些惋惜道:“初哥兒那身形要是個漢子就好了,肯定能頂上他家門戶,可惜生成了個哥兒。”
蔣老夫郎中肯道:“他爹娘都是大高個兒,初哥兒從小就比同歲的孩子長得快些,不過也十六七了,應該不會再長個子了。”他跟李老太雖是妯娌,但早已分家幾十年,别人當着他面說大房不好,他雖不贊同但也不會去跟人争論得罪人。
而此時衆人口中的夏初一點也不知道大家是這麼評價他的,一心隻想搞錢。
夏初家裡有幾本醫書,是他爺爺留下來的,據說他爺爺的爹本來是指望他爺爺讀書考科舉的,結果他爺爺也就考了個童生,就讀不下去了,後來不知在哪裡淘弄來幾本醫書藥書,自學成了個赤腳郎中。
夏初爹夏承雲出生後,他爺爺家裡有适合啟蒙的千字文百家姓不用,非用幾本醫書給他爹啟蒙,剛教他爹把幾本醫書上的字認全,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了一堆草藥還有一堆雜書。
夏承雲便子承父業,也做起了赤腳郎中,醫術雖不算精湛,但給村裡人看個頭疼腦熱還是夠用的。
夏初出生後,夏承雲照貓畫虎用那幾本快翻爛的醫書,教兒子啟蒙識字,按理說一般人家哥兒是不教識字的,但老夏家除了做赤腳郎中外,也算是采藥人,山上草藥千百種靠口頭傳授自然是不行的,識得字才能看懂書上對草藥的描述,後來沒幾年夏承雲也出了意外。
夏初是個哥兒,自然是不能做赤腳郎中了,但幾本醫書上辨藥制藥的方法他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前幾年他還是個矮腳雞,他奶怕他出意外不準他上山,也就去年他滿了十五歲後突然噌噌長個兒,一下就長成了個大人,他奶才放心讓他進山挖藥,但也一再囑咐他隻能在前山範圍内活動。
十灣村分前山後山,前山上是村裡人的土地和平時砍柴的矮林,而前山緊靠着的是後山。
後山則是一座很高綿延很遠的大山,一般村裡人上山找山貨都是在前山,膽子大點的最多也就在後山邊緣轉轉,再往上就沒有路也不敢去了,因為林子密得很,還有毒蟲野獸,除了獵戶沒人敢進去。
然而一心隻想搞錢的夏初哪有那麼老實,他這大半年早把前山能挖的草藥尋摸幹淨了,半個月前就開始一點點擴大範圍,試探着往後山找,雖然不能深入山林,就在後山邊上也讓他找到不少好東西,今天運氣就不錯,收獲了幾斤雜菌,挖到了幾株天麻,還收獲了幾株年份不錯的何首烏。
夏初背着背簍從獵戶踩出來的小路往山下走,心裡盤算着今天挖的藥能不能賣出半兩銀子,就這麼一邊走一邊想眼睛都不忘往兩邊瞅,就怕錯過什麼好東西。
突然,夏初腳步一頓,眼睛死死盯着斜坡下方一團灰色的東西,一隻不知死了多久的野兔正側躺在草叢裡。
看清楚是啥,夏初忙解下背簍放好,掰斷路邊一根樹枝,一路揪着地上的草順着斜坡梭了下去,在離兔子一米遠的地方停下,才發現兔子腿上有個捕獸夾,估計是山上獵戶放的。
夏初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便用手上的樹枝戳了戳地上的兔子,發現已經死硬了,不過身上沒有什麼小蟲,也沒聞到什麼腐臭味,隻是這麼熱的天,再不拿走就真要臭了。
這麼想着夏初便不客氣了,撿起地上的兔子在手上掂了掂,忍不住笑出聲:“嘿,還挺沉,至少能出四斤肉,能給至兒和奶奶補補了。”
說完提着兔子又準備順着來路爬回去,想到什麼又停了腳步,蹲下身将兔子放到了地上,雙手一使勁掰開了兔子腿上的捕獸夾,扔回了剛才躺兔子的地方,這才爬上斜坡背着背簍下山去了。
就在夏初離開不久,他撿兔子的地方出現了一黑一黃兩隻大狗,兩隻狗将頭湊到捕獸夾上聞了聞,又往夏初離去的方向看了看,嗚咽兩聲其中一隻叼起捕獸夾,一前一後往林子深處跑去。
兩隻狗大概跑了十分鐘,來到一個山壁前,隻見山壁離地大概兩米多的地方并排着兩個山洞,地面到洞口的地方放着一個梯子,兩隻狗一前一後踩着梯子借力躍上了洞口的平台。
站在洞口嗚嗚了兩聲,就聽到裡面傳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男聲:“進來。”
聽到主人指令兩隻狗才跳過山洞用石頭砌的門檻,進到了洞裡,因為沒有窗戶洞裡有點昏暗,一個男子頭裹紗布躺在床上,睜眼看了下進來的狗:“我讓你們找的吃的呢?”
叼着捕獸夾的黑狗把大腦袋湊到床上人面前,哼唧兩聲看向洞口,又轉回頭哼唧,它旁邊的另外一隻黃狗也跟着哼唧,像是在告狀。
男子接過狗嘴裡叼着的捕獸夾看了看,夾子的齒上還有血迹和幾根灰色的毛:“這不是夾到兔子了嗎?兔子呢?”
兩隻狗着急轉圈哼唧。
男子無語……要你倆何用?
床上的男子叫楚楓,穿越來這三天了,穿越前他正在熬夜寫年中報告,感覺有些困就站起身準備倒杯咖啡,但剛站起來就覺得頭暈倒了下去,再醒來就是在這個山洞裡了。
因為有原身的記憶在,他倒也沒有認為自己是被誰綁架了,隻是他醒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就兩隻狗圍着他嗚嗚。
因為原身摔下崖嗑到了後腦勺,有腦震蕩的症狀,這三天他都躺在這個山洞裡,前兩天他還能勉強起身找到點吃剩的東西,但今天是真找不到吃的了,連想自己煮東西都沒米面。
他便讓兩隻狗出去找點吃的,心想哪怕是撿兩個野果子回來也能先把命吊着,結果這倆狗出去一趟就帶回來一個空夾子,他倒不懷疑兔子是被狗吃了,因為原身記憶中這兩隻狗訓得特别好,沒有指令是不會自己吃獵物的。
所以到底是誰把兔子撿跑了?
撿了兔子的夏初今天是真開心,回家路上遇到村裡人打招呼都比平時熱情幾分。
“廖阿奶,您吃了沒?空了去我家坐坐呗,我奶前幾天說打算給我弟做雙鞋,他腳又長長了,想請您幫忙剪個鞋樣。”
“唉。”被他喊着的廖阿奶答應着:“晚飯還早呢,明天我就去找你奶。”
“陳阿叔,天快黑了你還澆地呢?你家菜長真好。”
夕陽下陳阿叔放下水瓢,回了他一個憨厚的笑。
“嘬嘬,小花,你怎麼越大越醜了?”心情好路過的狗都要招呼下。
小花扭了個身用屁股對着他。
一路回到家,推開院門就開始嚷道:“奶,至兒我回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李翠英李老太從屋裡出來,臉上帶着笑嘴裡卻嫌棄道:“你那嗓門兒能不能省着點用?多大人了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
夏初嘿嘿一笑,快步走到他奶跟前,彎腰湊到人耳邊故意壓低聲音道:“奶,今天有好東西哦。”
說完也不等他奶反應,解下背簍就塞他奶懷裡,轉身進竈屋去了。
正坐在竈前燒火的夏至見他進來,擡起沾了鍋灰的小髒臉沖他哥甜甜一笑:“哥,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