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逢春揮手在二人周身圍了個隔音陣法,關于過去的回憶他暫時不想說給關長歲之外的人聽。
柳逢春垂頭看向地面,散亂的黑發垂在胸前,被火光映得黑紅透亮。
“當年賊人用我妹妹威脅我出面,我就是顧念所謂的情誼道義,沒有先下手為強,反倒甘願放下武器,求他們饒我妹妹。最後呢?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傻子,我們兄妹二人統統難逃死手。是她最後拼盡全力為我掙來一絲逃命的機會。如能重來一次,我絕不會手軟,一定會把他們殺得一幹二淨。”
“一個不留!”
柳逢春盯着關長歲的眼睛,奮力傾訴自己多年未嘗疏解的憤恨。
在過去的很多年,他始終被困于妹妹逝去而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一天,他一次又一次在幻想中拯救過去,卻一次又一次在醒來後直面現實。
他在瘋癫中掐斷無數的脖子,斬斷無數的頭顱,醒來發現魔修的屍體推成一片屍山,腐臭的味道鋪天蓋地,腳下踩過粘膩的血漬,咕叽咕叽的水聲像是對他無能的嘲諷。
這一切造就了柳逢春的心魔。
他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一種絕望的苦楚湧上喉頭。
“當時我……神魂撕裂,神志幾近模糊,強撐着在空中開啟傳送大陣送自己遠去,結果……我活下來了。”
隻是活下來的代價是慘痛的。
那天他拖着破敗的身軀,頂着碎裂的神魂,隔空之中開啟一道傳送大陣,可沒成想那道傳送陣竟将他送到魔域火海的上空。
這火是魔神之息,是不滅之火,從魔域的深淵一直燒到永恒的地獄。
他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對天長吼——賊老天,何苦這樣待他!
沒有人能從魔神之息中活下來。
沒有那種奇迹。
“所以我發誓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都要他們血債血償!”
柳逢春越說越激動,恍惚間回憶又把他帶回哪個他與妹妹死别的下午。
關長歲突然将手背貼到柳逢春手背上,像小動物一樣地蹭了兩下,撫慰着激動的柳逢春。
其實關長歲不太會安慰别人,雖然平時說起胡話來妙語連珠,可他并不擅長承受這種混亂的複雜的情緒。
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不記事,這些年來最傷痛的還是母親的師弟師妹,他雖有一種報仇的信念,卻始終少了幾分仇恨刀割心肝的絞痛。
平時安慰的最多的就是幾個關系好的師侄,但是最多是摸摸腦袋,送送禮物,再喂喂好吃的。
也不知這樣肢體上的安慰會不會讓對方覺得好受一點。
柳逢春反手握住他的手,在那雙流清澈的眼眸裡隐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瞬間心中念湧泛起,令他回憶起當年如這雙手一般一股溫暖的力量。
奇迹确實發生了。
就在柳逢春昏迷在火海的瞬間,火光中一片榮榮綠意破土而出,将他完全包裹住。
火海中竟長出帶着盎然綠意的柔柔青草,硬生生抵禦住火海的吞噬,将柳逢春護緊。
從此生了又滅,滅了再生。
直到柳逢春徹底醒來,最後淪入魔道。
這樣複雜和沉重的情緒,關長歲也不知道該如何消融,他沉默地聽着,忽覺有點後悔追問。
這不是赤裸裸地揭開人家的傷疤,讓人把血肉展示給自己看嗎?
難怪這人曾說自己無意傷人,若不是仇人毀他一生,或許這人現在也是仙洲懲惡揚善的赫赫修士。
隻可惜沒有那樣的如果。
試想若将他置于同樣的境地,為了活下去複仇,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入魔。
仙洲修士本就不是出世仙人,他們大多數入世的利器,這一生追求正義、追求公平、追求安甯。
倘若渺小的希望無法以平凡的方式實現,就隻剩下以血止血,以殺止殺。
“那你最後報仇了嗎。”
柳逢春驟然顯現堅冰下脆弱的内心,連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收場,他松開關長歲的手,背對着關長歲蜷縮在原地。
“報了,”柳逢春聲音悶悶的,“我把他,碎屍萬段。”
難得的,關長歲沒覺得他殘忍。
“你們當時,怎麼救惹到了仇家?”
柳逢春眼神暗淡,眼底凝聚着千帆過盡的悲哀,回道:“人們總以為,殺一個人需要一個充足的理由,但事實其恰恰相反。你不想殺一個人的時候,總能找出千百條他其實不該死的理由,可你想殺一個人的時候,即使是再小的緣由,你也覺得他不能活。
“就像付啼天沒緣由地覺得你該死,可你又做錯過什麼?什麼也沒。”
就像他們當年也沒做錯什麼一樣。
也許僅僅是因為嫉妒。
*
清晨樹林靜悄悄的,朦胧日影透過雲層照射在樹從上,給付啼天身上籠罩了一層迷蒙的陰影。
一夜過去了,前幾個時辰歸元一宗的弟子偶爾還會傳來呼喚他的聲音,再往後聲音就全消失了。
付啼天慌了神兒,一種恐懼自尾椎向上蔓延,瞬間紮麻了他的骨髓。
隻是掙紮着掙紮着,他也累了,竟然就這樣在樹上折騰着睡了過去,在夢裡,他成功打敗了關長歲,再次成為仙洲人人矚目的天才,人人都吹捧他,人人都渴望結交他,師弟要追随他,師公要傳位于他。
這些就是他二十歲之前幻想的一切,直到被關長歲徹底打破。
冰涼的山風吹吹拂,昨夜掙紮到筋疲力盡的付啼天恍惚醒來,他略微放松已經僵硬麻木的肢體,緩慢睜開被血糊的雙眼,幹巴的血痂撲簌掉落。
付啼天的手腕已經被捆仙索絞得破了一層皮,密密麻麻的血點向外滲出,浸透了原本金燦燦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