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自發組織的圍獵尚且禁用連弩,皇家冬狩更不肖說,先前孟長宇騎射時,姜岱玥便已認出他手中弓弩。
——是一款夾弩。
瞄向獵物後精度高,輕便不費氣力,但也因射速慢、射程短的缺陷,通常隻适用于追捕諸如香獐、雉雞之流的小型禽畜。
上官杼以此弑主,可見殺心并不堅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由過去千百年的史書反複彈唱。
扳動弩機不憑望山瞄準,她不由暗自喟歎,照這樣的随緣箭法,被人發現是早晚的事。
“賤奴敢爾?!”
果然上官杼幾箭不中,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一支帶着尖嘯的羽箭自後狠狠貫入他肩胛。
他身形晃動兩下,又有一支利矢破空而來。
這一箭依舊沒有射中上官杼心口,向右偏移半寸,但因為慣性,竟讓他跌下崖壁,滾出數百丈才堪堪停下。
寒風卷地,浩雪紛揚,哒哒的馬蹄聲勢叫積雪消去大半,皚皚銀海晃得人眼暈目眩,一時看不清策馬者面容。
來人遠在千步開外就能開弓引箭,力道松弛有度,不至一箭穿胸,又剛好将人帶落,可見射藝之精準。
兩箭不中命門,作弄呷玩的性質更強,就算隻聞其聲,也能斷出其自負恣睢的個性。
而後孟長宇隻覺腰腹處繩結繃緊,一股拉力正緩緩将他拖拽上去。
眼前垂來一隻手的同時,玄色大氅的華服少年也探出腦袋,“長宇兄,你識人不清啊!”
“明稹世子?怎的是你?”他神情迷茫一瞬,随即附上喜色,“不,你現在是名正言順的皇嗣,我該喚你殿下了!”
“管那些虛禮做什麼,左右身邊沒人,你還叫我明稹兄便是。”
來人不在意地擺擺手,“剛剛隐約聽見你那匹棗紅馬在叫,誰知竟看到這驚險一幕,這賤奴怎麼回事?”
孟長宇憤懑難銷,粗略解釋了事件來由,握緊雙拳忿忿道,“我同他自幼長在一處,那些涉案官員分明是咎由自取,現在為那賤女信口雌黃的幾句話,他就能忘掉孟家這些年的恩重如山,反過頭對我刀劍相向,當真是……”
“當真是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徒!長宇兄,此子斷不能留!”
明稹世子從馬背側方取來一支羽箭,抹去其上特制的草汁塗料,眯眼看了一會崖下,熟練搭弦挽弓。
流光趕月,弓摧南山虎,亦折蛟龍骨,最後一箭沒入心口,像是發現有趣之事,他略帶陰翳的青白臉龐津津有味笑起來。
“你看他那是做什麼?好笑,命都沒了,居然還想着揀幞頭?!”
伏倒雪中的上官杼身中三箭,匍匐去夠一條散落溝渠的幞巾,烙下狹長的蜿蜒血線,很快沒了聲息。
幞頭由紗羅織就,上繡暗花紋飾,除此之外并無特别,孟長宇卻笑不出半分。
“這幞巾我也有一條,我娘親手繡的,她信儒,君子死而不免冠,隻是我嫌款式陳舊,從不肯戴。”
箭矢穿掌骨而過,隻能先折去長餘箭尾,接過好友遞來的一截衣擺暫時将傷處固定,他閉眼深吸一口氣。
“算了,不說這些,明稹兄近來可好?聽說段國舅贈給你了一座高樓?”
明稹世子眼皮微掀,露出一抹譏諷笑意,“你說東風不夜樓?那還真是個好大的驚喜。”
孟長宇目光炯炯,“真有這麼好啊?”
“還能騎馬麼?”得來肯定答複,明稹世子轉頭牽來孟長宇先前捆在山崖拐角的棗紅馬。
“想什麼呢,嘲諷都聽不出,我說你這性子到底随了誰,實在是不像話。”
安撫片刻坐騎,孟長宇利落翻身上馬,“所以那樓不好麼?”
“不然呢?好東西他不給段旭反給我?有時候真羨慕我那求仙問道逍遙自在的修士表兄,無事一身輕,輕輕松松修得化神,你知道化神境修士能活多少年麼?”
孟長宇試探道,“一千?”
面前人晃着兩根手指,他頓感不平衡,“兩千?!我要能有兩千年,什麼大事做不成?!”
明稹世子短促疑了一聲,“除去賞樂品曲,長宇兄竟也有想做的大事?”
“當然有!我去書院埋頭苦讀個兩千年,還愁成不了我娘期望的大儒麼?”
“這樣啊……”
二人并駕齊驅,揮鞭策馬嘯落拓風雪而去,紛雜蹄聲碾碎天地寒凍,激起一片碎瓊亂玉。
無垠霰雪将天地攏入囊中,莽莽原野裡,再無一人回望。
……
經簌簌霜雪映襯,崖下流光溢彩的淺碧更顯華瑰,徐晏用神識一探,晶石研磨的粉末,不動術法僞飾成奇珍。
就說流光雪蓮是北冥昆侖聖花,怎會在東庭遠郊現世?
上官杼到底還是手下留情,但凡孟長宇讀些山川遊記,也不至來此自投羅網。
這時徐渺渺猛地一跺腳,“明稹……皇嗣?東庭大昭國姓為蘇,他是那個中秋被當衆斬首的七皇子蘇明稹!”
徐晏眼神淡然無波,波瀾不驚中甚至帶着些微鄙夷,她愣了愣,“你早看出來了?不是,你倒是給點反應啊!”
為不被人看扁,她組織片刻語言,侃侃而談道,“你聽我推理啊,我們是怎麼進殘花道幻境的?是追着蘇明稹被砍的頭顱來的。”
“我們為什麼在意蘇明稹的生死?是因為你在東風不夜樓被魔修陷害,誤入他化神境堂兄段旭的死亡現場,而後被他扭送入東庭監察司扣押,雖然你搜魂後被釋放,但你我睚眦必報,順帶收集了他販賣凡人靈根的罪證分别扔入大理寺、刑部、禦史台、監察司四處,這一罪證是他被問斬的直接因素。”
“我們為什麼特意候在刑場?是因為我們發現收集來的罪證中竟附着幾絲魔息,也就是說,那本記錄他買賣生人靈根罪證的賬冊,是我們在魔修的刻意引導下找到的,最後果不其然在京華城遠郊見到了魔将夜翎座下魔修朝天吼。”
“雖然我們及時止損,中斷了追蹤化神境魔修得知真相的計劃,但你就不好奇她為何帶走蘇明稹的狗頭麼?”
越推論越心馳神蕩,徐渺渺對自己欽佩不已,得意哼了兩聲。
“沒想到三十六苦雨陣第二重居然還與十幾歲的蘇明稹有關,這背後肯定藏着一個大陰謀!你要問我是什麼,呃,具體是什麼我還沒想好……”
“總之,原本我還疑心上官杼被有心人利用,比如那個心眼一籮筐的甯浔,不過蘇明稹參與其中,那上官婕說的肯定是真的!”
總算從一堆不合時宜的長篇大論中聽到重點,徐晏靜默片刻,“……雖然你的推理一文不值,但恭喜你,結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