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總不遂人願,事常難順己心,人生在世,有的是摸不透的變數。
一連多日安然無事,就在姜岱玥幾乎将三十六苦雨陣抛諸腦後的第十二日,變故出現了。
月落星沉時,神魂入冥鄉。
她撥開薄霧,沿着一片模糊又遙遠的绯紅桃林,再次邁步踏入了殘花道幻境之中。
入夢之前,别風客舍還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雷雨逡巡十數天,武勝鎮氣氛一日勝一日低迷,每日售罄的蘿蔔糕,終于還是剩下了。
青布傘當街列床,姜岱玥百無聊賴坐在攤位上,托腮數着食盒中的蘿蔔糕。
其實比起蘿蔔糕,這個做工精巧提挎兩用的食盒更值得一提。
四層高,竹木拼接而成,瑩白螺钿點綴,不知何季青做了什麼改良,提起來輕便的不像話。
奈何是夏家不外傳的獨門手藝中得來的靈感,她看不穿袖裡玄機,隻得翻來覆去數着猶有餘溫的小食。
一塊、兩塊、三塊……
九九歸元,她長歎一口氣,元者,氣之始也,也算是吉兆了。
雖然所剩無幾,但從最初的三屜到一屜,這已經是她一再削減預備份額的結果。
就在她猶豫是否就此收攤時,一道人影箭也似沖了過來。
“阿玥姐不好了何季青和張芥道長打起來了!”
——張芥,那位駐守别風客舍外的白衣修士對仙長的稱謂很是抗拒,隔日就報上了名諱。
和誰?張芥道長?單方面被張芥打麼?
姜岱玥挎起食盒跟上氣喘籲籲的夏蠻,“怎麼回事?”
“不日就是重陽,我們來鎮上提前采買些祭祖用的物什……”
夏蠻與何季青二人訂完酒水花束,本想來光顧姜岱玥的生意,卻不想在市集遇見了一個人。
确切來說,是何季青的故人——一年前答應替他尋父的仙長采桑子。
但對方聲稱不認識他,隻是在此等人,直到何季青掏出三花文醜面、身穿大紅色官袍的布袋木偶。
采桑子神色微變,手中突然甩出一道光印。
彈指間是鬥轉星移的微妙,急雨不再形同亂箭,而是輕而緩飄飄然的絹絲,而後,市集上的喧嚣驟然停滞。
“你當時遇見的并非真我,而是我師弟幻化的假我,我雖不知他為何要幻化成我,但記得他托我用此物尋過一個人。”
“據說是一位與他頗有淵源的少年,想借舊物找到父親行蹤,可惜那位少年的父親,遠在很久以前,就已不在人世了。”
何季青自是不信,“你胡說!他分明說我爹還活着!隻是修為不夠不能确認具體方位而已!”
“是北冥,我推演出三條線索,白馬峽,盤龍澗,蠶女陵,這三者不是具體地名,而是代稱,但偶人中遺留的生人氣息已經散盡,就算順着線索去北冥找,最多也隻能找到一具殘骸。”
“不可能!他是去北冥做仙人的!仙人怎麼可能會死……”
采桑子眼含悲憫,言語卻是瀝血剖肝地單刀直入。
“蒼玄沒有真仙,隻有修士,修士都是會死的,張芥師弟騙了你。”
“不!好端端他為何要幻化成你來騙我?我不信你!你跟我找他去對質!”
“他塵緣未了,我不會捉拿他歸案,你隻管對質便是,天命要我在此處等他,我不會離開。”
側身避過少年扯他衣袖的動作,采桑子搖首指向上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下一瞬,長街人影攢動。
說到此處,二人奔跑的速度逐漸慢下來。
夏蠻眼冒金星,提着發軟的腿腳大口喘氣,“不行了……我實在跑不動了,你……你先……”
“好,我先過去。”姜岱玥點點頭,提速揮手與她作别。
撐膝目送姜岱玥一溜煙竄出數百米,體力不支的夏蠻好懸兩眼一黑昏過去。
這速度……合着若沒她拖後腿,阿玥姐半道就能将人截住啊!
……
姜岱玥最終還是遲了一步。
當然,也有她刻意放任的原因,将矛盾隐而不發粉飾太平,在她看來,應為最下策。
她趕到時,何季青正臉色鐵青地揪住張芥的衣領,迎面給了他一拳。
“之前的人……是你!為什麼騙我?!說話!我讓你說話!”
張芥避也不避,盯着被他周身豎起的光障逼退、跌倒在地的少年,眸光複雜。
姜岱玥忙上前扶起何季青,“沒事吧?”
對方沒回話,她隻當少年未聽清,又放緩語速問了一遍。
“不用你假好心!祖父說得對,你們這些外來的都是一丘之貉!誰知道藏着什麼壞心?滾開!”
隻是冷冷推開她起身沒走兩步,何季青又踩到地上的濕滑青苔,爬起來重重踩了幾腳罪魁禍首,這才氣急敗壞入院走遠了。
踉跄步伐再配以粗噶嗓音,一隻活靈活現的綠頭花鴨就此誕生。
姜岱玥眼觀鼻鼻觀心裝沒看見,還是張芥打破了這陣詭異沉默,“倒是連累了小友。”
“不妨事,道長,蘿蔔糕吃麼?”
“難得有此口福。”張芥拆開油紙嘗了一塊,“果然美味。”
對方額心的曲水道印本是靛青色,透過檐下盈盈紅紗燈影,已然有了發黑的迹象。
“謬贊。”姜岱玥道,“我觀道長面相,眉形孤瘦,郁氣團結,恐是心魔劫之兆啊。”
咻——
剩餘糕點收入乾坤袋,張芥斂了神色,“小友不會相面,無非是我心魔太甚無法壓制,連練氣境都能看出罷了。”
修士間總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修為達到元嬰境界後,每個人都會産生心魔障礙,區别隻在于輕重緩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