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季青本是再跳脫不過的性子,這異樣惹得姜岱玥都不住側目——
——然後就瞥見夏蠻緊了緊手中竹箸,臉上悅色凝結下來。
誤會,總在以意想不到的形式誕生,有的人會選擇帶着誤會緘口不言老死不相往來,而有的人……
姜岱玥反身走回竈台,掩住雙耳暗數三個數。
果然夏蠻皺眉忍了又忍,最後啪地一拍桌,聲勢驚天動地。
“姓何的,你有完嗎?!我都說了我不是有意說漏嘴,是你自己沒藏好包袱,婆婆才從我這詐出來的!你怨我也要有個度,成日甩臉給誰看?!”
巨響吓得何季青一激靈,他愕然回神,哭笑不得道,“啊?小蠻,此事責任在我,我怨你做什麼?”
夏蠻怒目圓睜,“那你一早上不理人?!”
“我沒有不理你,隻是在想事情。”
誤會解除,夏蠻重新埋下頭大快朵頤,“别告訴我你還想離家出走,你祖父的家法,你還想挨第二次?”
“也不見得我還會被發現啊……”何季青撓着頭小聲嘀咕,“算了算了,言歸正傳。”
“我……是在想……”他停頓片刻,猶豫該不該說下去。
“在想客舍外那位白衣仙長?”
何季青的異樣是在見過今早客舍開張時那位不速之客開始的,那一幕恰好落在東廚檐下削蘿蔔的姜岱玥眼中。
墨發白衣的道士,眉宇間郁氣環繞,額上繪着一抹曲水道印,上來就直言要與主家一叙。
誰料何其昌遠遠觀望一眼便合上窗扇,支使孫兒何季青将其轟走。
但那道士卻十分執拗,也不入院,默然站在雨幕中,任憑小少年怎麼勸也不肯離去。
何季青大抵是想去推,結果一掌推上無形的屏障,而正中的道士不動如山。
他近不了道士身,索性效仿其祖父眼不見心不煩的作風,渾當此人未曾來過。
——原來那道士竟是位修為收放自如、至少在金丹之上的修士。
這下輪到何季青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了,“阿玥姐你怎麼知道?!”
姜岱玥心下詫異,就差把所思所想刻在臉上的人,莫非還當自己掩飾的很好?
蘿蔔糕偏寒涼,多食傷脾,她為二人各添一盞熱茶,“猜的,碰巧而已。”
……
四下的蟲鳴鳥啼寂不可聞,淅淅瀝瀝的急雨聲如亂箭,偶而順着長風斜敲入窗棂。
姜岱玥注視着窗沿處彙積的淺淺水窪,“你今日觀雨,感想如何?”
“……”何季青自始至終心思就不在雨上,半天憋出一句,“就……挺大的。”
“不想何時雨停麼?”
“也想過,雨一大,客舍不來客倒是小事,但若下個十天半月,怕要淹掉不少稻田,倘使再生了澇……但這是河工道該負責的事,我光想也沒用。”
滾熱茶水下肚,烏沉的天悶雷依舊,何季青心頭的雲翳卻因此散去許多。
“天要下雨,我最多罵一句賊老天或者求一聲龍王爺,至于其它,也就隻能順應自然了。”
姜岱玥贊許道,“是這個理,那位仙長既不願說明來意,且就随他去吧,說不定某日,他便會一五一十告知與你呢?”
“但願吧。”
何季青一口郁氣剛要有感而發,生生被不知何時從竈邊拿來第二碟蘿蔔糕的夏蠻噎死腹中。
“小蠻你别吃了給我留點!滿滿兩碟蘿蔔糕我就吃了一塊啊啊啊!”
夏蠻嘴下不停,藏寶似的護住碟中僅剩的幾塊蘿蔔糕,含糊道,“鍋裡還有!你吃鍋裡的去!”
“你少坑我,我聽見了,剩下的蘿蔔糕阿玥姐要拿出去賣。”
“啊?居然被你聽見了!可惡!”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姜岱玥就伴着二人的嬉鬧聲撐傘邁開步,途徑白衣修士身側時,她從食盒中取出份熱氣騰騰的蘿蔔糕。
“風雨凄凄,仙長,不妨先吃些熱食?”
她本以為會與何季青一樣遭人冷落,誰知遇上除詢問來意或速速離去的話題外,此人卻是出奇溫吞。
“多謝小友好意,不必了。”
聽聞蒼玄多數修士築基後都奉行無須五谷、飲食風露的辟谷之術。
姜岱玥對此理解不能,出于禮貌,還是問道,“仙長辟谷?”
“這倒不是,我道内求諸己,不假外物,小友晚間若有剩餘,屆時再贈與小道吧。”
原來是替她的營生買賣着想。
姜岱玥不做糾纏,點點頭快步而去,待到夜色沉沉時踏月歸來,此人竟還形容狼狽地站在雨中。
她走上前,“抱歉,今日蘿蔔糕售罄,沒有剩餘可贈仙長了。”
白衣修士聞言直道無妨,順帶用術法修複了她手中紙傘的細微豁口。
“小友令不虛行,何錯之有?道法自然,若有緣,小道自會一飽口福。”
這話與她寬慰何季青時可謂異曲同工,白日的交談果然皆在其掌控之中,此人倒是坦蕩非常。
正當時,不遠處壓低的連聲咳嗽混着鳴霖欲蓋彌彰,又因少年人特定年歲獨有的嘶啞而尤顯突兀。
别風客舍每日雷打不動亥時打樣,是何季青在催促她入院。
為避免露宿街頭,姜岱玥匆匆拜别眼前人,“說的是,那仙長,明日再會?”
“再會。”身後修士低低應聲。
古有尾生抱柱,今有修士自苦,她不由暗歎此人真是執着,也不知過往與何其昌究竟有何糾葛。
不過萍水相逢,這并非該由她操心之事,三十六苦雨陣有第一重,就會有第二重,第三重。
再過幾個時辰,她或許又要在夢中遇見一個嶄新的故事了。
而這次的主人翁,又會是何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