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愈來愈頻繁的做夢。
有時夢見褚祁峰和趙淮音一起去集市上閑逛,他們并肩而行,我是一抹幽靈飄蕩在他們的左右。街市十分熱鬧,褚祁峰顯然比趙淮音更熟悉這些場景,他熟練的應付着兜售貨物的商販,時不時的跟趙淮音講解集市上的新聞和連我不懂的東西。
這些人間煙火氣我是不容易體會到的,我從小入宮做九殿下的伴讀,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入目的都是精巧細緻的東西,走在這裡簡直像是進入了另一番天地。我從來不覺得人生有什麼遺恨,隻有遇見褚祁峰我才有那麼多的遺憾。遺憾遇見他太晚,遺憾自己不讀書,甚至遺憾我的父親太寵愛我。如果他少愛我一點,也許我早就學會了如何分辨愛人與愛而不得。前塵往事盡皆成煙,大概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放肆的想念褚祁峰,後悔當初太多次的一意孤行。
他的世界和我如此不同,我幾乎忘記了他從前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官宦人家的少年,和這京中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少年人沒有區别。他也曾和同窗一起去郊外踏青,去一個不大不小的茶樓裡聽一聽最新出的話本子,去酒樓上嘗嘗新菜,幾個人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再互相攙扶着下樓,留下幾行附庸風雅的小詩。是從什麼時候忘記了這樣的差距,大概是褚祁峰在軍隊中升得太快。
從邊關送來的捷報中十之八九都能看到褚祁峰的名字,我從王府趕到九殿下的寝宮,一路上都能聽到大捷的消息。褚祁峰像個躲不開的魔咒,萦繞在我的身側。我匆忙前行,正撞見溫若雲和幾個公子哥在路的盡頭,我來不及躲到宮牆後面就被他看到了。溫若雲遠遠地看了我一眼轉過了頭,他什麼也沒說,但什麼都說了。我知道他和褚祁峰一直都有書信往來,京中關于他和褚祁峰的消息到處都是,連太後在和命婦們笑談的時候也會抽空問問他關于褚祁峰的事情。我像個小醜,坐立難安,無處藏身。
我靠在欄杆上,看着趙淮音拿着糖人興高采烈的比劃給褚祁峰看。他這麼愛褚祁峰,隻要他給他一點點溫暖,他就奮不顧身的撲過去。造化弄人,他們兩個如此不般配,命運卻偏偏要他們相遇。
如果你問褚祁峰他生命中最傷心的時刻是什麼時候,他一定會告訴你他從不傷心。如果你把同樣的問題問趙淮音,他一定會啰裡啰嗦說個沒完,他們就是這麼不同,兩個世界的人。有時候趙淮音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這麼一個沉默寡言冷冰冰的人,愛有答案嗎,如果有,那麼愛到失去自我就是趙淮音的答案。有什麼對錯呢,沒有人規定誰一定要愛上誰,褚祁峰也有他的不得已。愛的這樣絕對,是對兩個人的傷害,可惜我當時不明白這個道理,如今我明白了,卻來不及了。
褚祁峰想帶趙淮音騎馬,淮音有些為難。
“因為我害怕。”
趙淮音咽下嘴裡的水果說道,他的嘴唇上粘了一點西瓜汁,看起來像是塗了胭脂。
“為什麼害怕,它們很溫馴。”褚祁峰的目光漫不經心的落在趙淮音的嘴唇上,終于忍不住伸手把他唇邊的果汁擦掉了。他拈了拈大拇指的指腹,一點點的黏膩帶着西瓜的清甜味。褚祁峰淡定的沖着滿臉通紅的趙淮音笑了笑。
“因為四皇子,他用馬吓唬我。”
這在宮中很平常,年輕的皇子有時候的确會玩得稍微有點過火,熙慶帝偶爾會小小懲戒一番,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男孩子之間這種無傷大雅的遊戲,無論是在皇室裡還是在貴族隻見,家長們都很能容忍。
趙淮音不會騎馬,他害怕這樣高大的噴着響鼻的生物,陰冷的黑色的大眼睛,透着人類的情緒,濕哄哄的熱氣噴在他的手上,這種感覺讓他格外反感。清王從來不強迫自己的兒子做他不喜歡的事情,對于他來說,一個男孩子不喜歡馬沒有絲毫問題。
但四皇子不這麼想。他喜歡騎射,對趙淮音這種簡直就是小姑娘的表現厭惡至極。京中的子弟大都不喜歡趙淮音,不隻是因為他的文靜,還因為他父親對他的獨一無二的寵愛。四皇子崇拜他的父皇,但他的兄弟們太多了,他恨那些不斷搶奪父皇注意的人。他看不慣這個十二歲的文靜的像個女孩子的伴讀,他的九弟對他毫無威脅,但他一看到弟弟的這個伴讀,就忍不住泛起一股邪火。
大齊男子皆精于騎射,一個大男人居然害怕騎馬。四皇子輕蔑的笑了一聲,九弟寬容,但他不介意當當趙淮音的師父,治好了他這個慫蛋的毛病,估計他那個王爺爹也會對他感恩戴德的。
四皇子讓趙淮音到校場來,特地囑咐隻要他一人前往,趙淮音毫無防備,獨身赴約。四皇子端坐校場一側,他眯着眼睛看着隻身前來的趙淮音。這個蠢貨,到底吃多少虧他才能用用他那個像擺設一樣的腦子。四皇子示意身側的侍從,那人會意,轉身消失在人群中。趙淮音遠遠望見四皇子端坐在傘蓋之下,身後随從衆多,他一邊吩咐跟着的小太監去請九殿下,一邊朝着四皇子一衆人走去,走的近了才看見那匹雜在人叢中的黑馬。
“和你的這一匹很像。”
趙淮音指了指被拴在樹身上低着頭悠閑吃草的黑馬,它身姿健碩,脖子上的鬃毛濃密黝黑,在陽光下泛着紅色的光澤。它是褚祁峰的戰馬,經曆過血腥的厮殺,即便是在這樣的悠閑時光,也絕不現出散漫的模樣。它偶爾眺望遠方,像它的主人一樣,目光深邃,倨傲矜持。
“當然那匹馬沒有它看起來這麼高大、溫馴。”
褚祁峰不關心他的馬的性格,他急于知道後面的事情。
“後來呢,那匹馬傷害你了嗎?”
四皇子讓人把馬牽出來,逼着趙淮音騎上去。
“他把缰繩塞在我的手裡,我當時想要把那繩子扔了,但是我又害怕那馬沒有人牽着會突然攻擊我。”
趙淮音的擔心豪不多餘。不等他做出反應,那黑馬突然一甩頭,高高撩起前蹄,把拉着缰繩的趙淮音甩得遠遠的。趙淮音跌坐在地上,大腿外側鑽心的疼,他驚恐的看着前方,掙紮着往旁邊爬去。那黑馬直視着向他沖過來,馬蹄高高的朝着他的身體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