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不争就是罪。
這張大網越束越緊,将唐昭離往回憶之中拖拽而去,令她不得不直面那段曾令她痛不欲生的過往。
那是仁康三十年,一個生機勃勃的夏日。
盧禦史老來得子,喜不自勝,決意大辦滿月宴,那一日,京中半數權貴上門慶賀,就連素來不合,已許久不曾出席同一場宴會的太子與昊王也破了例,親自攜禮赴宴。
宴席過半,忽有人發現昊王不見了,但那時衆人酒至半酣,不以為意,隻當他有事提前離席。直到傍晚進寶率人找上門,詢問昊王去向時,衆人這才慌了神,紛紛命仆從四處搜尋了起來。
最後,他們在湖中撈出了昊王的屍首。
仁康帝怒不可遏,以謀害皇嗣為由将盧禦史九族盡數打入天牢,嚴刑拷打,又責令大理寺與禦史台審查當日在場的所有人,力求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整座上京城都籠罩在帝王滔天的怒火之中,不提朝中百官如何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便是那些日日在街頭嬉戲,不谙世事的孩童稚子,也不敢再像從前那般肆無忌憚地高聲歡笑。
前世的那段時日裡,貫來沉溺情愛的唐昭離第一回抛下新婚燕爾的夫婿,不顧他聲聲不明用意的勸阻,日日往來于宮中與大理寺之間,想要查出兄長溺亡的真實原因。可不論她如何查,如何審,最終的答案卻總是如出一轍的冰冷——昊王乃主動投湖,意在自戕。
唐昭離不願相信。
兄長一向開朗樂天,為何會突然自戕?
她本想繼續追查,卻被仁康帝一道口谕喚回了宮中。
“阿離,你自己看吧。”
仁康帝一夜間仿佛老了許多,他面容疲憊而無力,揮揮手,命禦前總管李德旺将一封書信送至唐昭離面前。
“這是佑甯親手寫下的……絕筆信。”
那頁信紙很薄很輕,呈在盤中幾乎感受不到重量,可唐昭離卻雙手顫抖,幾乎不能将其拾起。
“父皇,佑甯自知輕生乃懦弱之舉,然眼下朝中争鬥不休,攻讦之聲日日萦繞耳畔,佑甯不願與兄長手足相殘,傷宗室和氣,故出此下策,懇請父皇切莫為此動怒傷身。”
“阿離,這些年兄長雖于仕途未有功績,但卻攢下了些鋪面田産,這些都留給你,權當作兄長賀你新婚之喜,望你與何鼐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一生無憂無愁。”
“佑甯此生有三愧:一愧有負父皇養育教誨之恩,二愧意志不堅惹阿離傷心,三愧自己無能難堪重任。此生已已,願來世還做父皇母妃之子,阿離之兄,隻是莫要再生帝王家,做個山野村夫,粗茶淡飯一生足以。”
唐昭離大恸。
她放下信紙,幾步撲至仁康帝膝上,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阿離,朕的阿離,”仁康帝輕撫唐昭離因抽泣而起伏的脊背,口中喃喃,“佑甯去了,父皇隻有你了。”
“父皇,我不相信!”
唐昭離猛地擡起那張浸滿淚水與哀痛的臉龐,紅着眼沖仁康帝笃定道:“我不信兄長之死沒有外因作祟,我不信他真的會如此狠心地抛下一切!”
“是太子是不是?是太子是不是!定是他為奪權而脅迫兄長,逼兄長去死!”
仁康帝沉默不語,似是在沉思什麼。
許久之後,他強壓下心中翻滾的恨意,眼中種種複雜思緒盡數轉化成了溫和的安撫。
“阿離,到此為止吧。”
他命人呈上帕子,親手為唐昭離拭去臉上的清淚:“今後不必再去大理寺,回府好好睡上一覺,将此事忘了。”
“既然佑甯希望阿離能夠一生無憂無愁,那朕便遂了他的願,讓我們阿離遠離朝堂的爾虞我詐,永遠隻做一個單純快樂的小女郎。”
“至于這些事,阿離放心,朕會一一為佑甯讨回公道。”
在前世的唐昭離眼中,父皇高大偉岸,是無所不能,為她遮擋所有風雨的存在,既然他如此說,她便也依言行事,不再插手調查,希冀父皇能夠為兄長報仇。
可最終,卻是連父皇也一并離她而去。
直到後來被何鼐鎖進秋荷院中,她才從送飯的小丫鬟譏諷的話語中陸陸續續拼湊出了真相。
原來,那時的昊王被太子步步緊逼,已至窮途末路,他們的細作滲透進昊王府,威脅他如果不從,便要将毒手伸向唐昭離,重提淳華公主豢養面首一事,利用禮教與名節将她逼死。
為了妹妹,昊王妥協了。
他願意一命換一命,至于為何将時機選在盧禦史幺兒的滿月宴上,則是因為這位盧禦史,正是太子為逼死唐昭離而拉攏的“儈子手”,昊王于他府中自盡,既是投誠,也是報複。
還有一事,是在唐昭離知曉真相之後,順着記憶中的舊事慢慢悟出來的。
兄長他或許早已知曉何鼐是太子的細作,但他權衡再三,到死也沒有說出來。
他或許是天真地以為,既然自己投誠,太子注定要登基,那唐昭離若有新皇左臂右膀的正室夫人這一身份傍身,應該能夠免除被猜忌的命運,一生平安順遂。
可是,懷璧行于這财狼遍地的人世間,不争,便是罪。
想明白這件事的那天,唐昭離跪坐于院中那棵枯樹之下,仰頭對着那四四方方一小塊澄淨的天空,哭到幾欲暈厥。
可那些在乎她,心疼她的人們,卻早已離她而去,一個也沒有留在她身邊。
“嗚嗚……”
幽微的哭聲纏上唐昭離耳畔,她蓦然回神,向身側望去。
隻見昊王唐佑甯緊閉的眼尾劃下一行清淚,他的眼皮急促地顫動了幾下,緩慢而沉重地擡起,眼中盡是驚惶。
他定定地望着唐昭離,忽而嘴角一抿,哽咽出聲。
“阿離,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