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鼐一瘸一拐地在山中獨行。
那日被官兵發現後,他走投無路,隻得狠下心來往山中逃去,冬季的山中草木凋零,野獸橫行,若不是他運氣好,前幾日便已葬身虎腹之中!
不過也多虧了那隻虎。
前幾日他遇猛虎,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就要就此了結,可誰知那虎已有獵物,如今吃飽喝足,不欲再大開殺戒。它随意地瞟了他一眼,轉身向山林深處走去,留下一地血迹斑斑的殘骸剩骨。
逃過一劫的何鼐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心生一計。
他脫下自己内裡一件單薄衣物,将它扯碎,混進這攤血腥氣夾雜着獸類騷味的狼藉之中,布置出一副自己已被野獸吞食的假象。
這副假象成功欺騙了官兵,也将何鼐從多日的東躲西藏之中解救了出來。
何鼐低下頭,看着自己如今這副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模樣。
不過麼,雖然官兵不再對他窮追不舍,但要想在這即将入冬的山林中存活,卻也是困難重重:不提山中那些蟄伏的兇惡猛獸,單是尋覓吃食這一條,便難倒了從來以“遠庖廚的君子”而自居的何鼐。
他自小便是官宦子弟,雖然後來被抄家,但也隻是短暫的落難,很快就被唐昭離救起,領入别院好生照料,說句養尊處優絕不為過,又如何會知曉野地裡什麼樣的植株可以食用?
更何況如今的山中本就貧瘠,一眼望去,全都是光秃秃的枝杈!
何鼐也不是沒想過啃食樹皮,可他确實分不清這些樹杈子究竟何處有異,昨夜他餓極,嘗試着以此果腹,卻在今晨驚惶地發現自己雙耳流膿,聽力受損。
至此,他再不敢食用山中的任何草木,隻是悶着頭蹒跚前行,希冀能早日翻過這座山,去一處有人煙的村子讨要吃食。
他又向前緩行幾裡,繞過幾棵粗壯的老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條破敗的石階。
何鼐精神一振。
此處有人家?
他強忍着耳中一陣又一陣的刺痛,來到石階前,踉跄着拾級而上。
這條石階的盡頭是一座形制奇詭的廟宇,何鼐滿懷欣喜地推開門,卻失望地發現裡面除了一衆高高伫立的神像外,一個人影都沒有;設有香爐的供桌上也是塵埃遍布,蛛絲縱橫,見不着一點貢品的影子。
“真倒黴!”他忍不住唾罵出聲。
腹中因長時間未進食而隐隐作痛,何鼐恨恨地剜了眼最上首的三位女神像,扭頭正欲離去,卻在看清遠處的景象後驟然愣住。
那,那是……
那是一個額系白布,身着缟素的男子,即便是一身素色,也難掩其健碩蓬勃的身姿與凜然的英武之氣。
他寂寥地垂着頭,腰佩長劍,身背竹簍,隻身一人沿着那條石階向破廟行來。
終于見到了活人,可何鼐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意,反而目眦欲裂,幾乎要暈厥過去。
他即便是死也不會認錯,那男子分明就是崇霄!
他來這兒做什麼?他有什麼目的?他是來捉他的麼?!
他此時難道不應該去籌備登基的諸多事宜嗎?他堂堂開國帝王,武功蓋世,為什麼就不能大度地放過他!
何鼐如驚弓之鳥般倉皇逃回廟中,躬身鑽進繡有三隻神鳥共舞的紫色垂簾,将自己藏在一衆神像之後。
雖然崇霄是個瘋起來就不管不顧的,但他既然主動前來廟中,想來定是無意冒犯神像的罷?這可都是神明,不敬神明是要遭天譴的!
他在心中如此想道,全然忘記了自己方才對神像的亵渎。
吱呀——
朱門大開,崇霄擡腳跨過門檻,邁入廟中。
他先是靜靜地環視了一周,擡手仔細拂去供桌上的髒污,而後解下背簍,取出瓜果等貢品,将其整齊地擺在供桌之上。
何鼐目瞪口呆。
崇霄他在做什麼?好好的登基大典不籌備,跑來這破廟裡收拾供桌?他如今已是心照不宣的江山之主,霸業已成,他還有什麼不滿,什麼遺憾,需得來這麼偏僻的廟中叩問神明?
崇霄擺好供桌,燃上了三支香。
白煙袅袅升起,在空中緩緩散開,令人甯靜的香氣在偌大的殿中漸漸彌漫。
崇霄鄭重地跪下。
他面容肅穆,雙手在胸前合十,望着上首的那三位美麗而不失威嚴的女神沉聲道:“娘娘在上,我乃本朝鎮北将軍崇霄,有一願相求。”
“我有一所愛之人名喚唐昭離,她天真善良,卻因此被奸人所害,不得善終。”
“我想為她求個恩典……”
似是想起了什麼,他的聲音漸輕,沉默片刻後又道:“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犯上作亂,令家族蒙羞。發動戰争,令百姓受苦。我既無功績,也無功德,身無長物,唯有這一身性命或許還入得了娘娘的眼——”
铮!
崇霄倏地抽出了腰側的長劍,橫于自己脖頸之上。他垂下眼,濃密的睫羽微微顫動,恍若振翅欲飛的蝶,冰冷光潔的劍身映出他眼中的缱绻與決然。
“聽聞娘娘廟素來靈驗,前朝曾有樵夫在此求得與妻子來世相逢,我沒有名分,不敢奢望再見昭昭,隻想為她換取重來一回的機緣。”
“願以我餘生未盡之元壽,換她來世平安喜樂。”
“我崇霄不信鬼神,但今日,也想為她信上一回。”
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