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近戌時末,溶溶月色散落街頭巷尾,給這座褪去繁華後的古老都城蒙上一層薄薄的細紗。萬籁俱寂,唯有一道清脆的馬蹄聲仍在空曠地石闆街上規律地哒哒作響。
崇霄右手牽馬,左手提燈,與兩位殿下并肩走在這片月朗風清之中。
他極是慶幸别院與鎮北将軍府比鄰,使他能夠以順路的名義與唐昭離再多呆些時辰,緩解那場夢境帶給他的驚惶不安。
他微微側頭,借着燈火,悄悄地注意着他高貴美麗的小青梅。
樹影搖曳,在唐昭離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給這張精緻明豔的面容帶來了亦真亦幻的朦胧之感。
貫來明媚的眼眸淡淡地垂着,她低低地望着青石闆路,不知是在思索着什麼。
她腦中的思緒,會不會有片刻是與他有關?
許是昨晚夢中的場景太過逼真,崇霄總覺得心口仿佛被人剜去一塊似的,泛着一種隐隐作痛的空洞之感。
少年的情思總是單純而懵懂,他不明白這痛意因何而來,又如何消解,就仿佛置身于一團迷霧之中,辨不清來路,望不見歸途,隻能在原地煩悶地打轉。
但當他擡頭,視線穿過迷霧,望見那輪溫柔皎潔的明月後,他終于是确定了一件事。
他不想和唐昭離分開。
在他對未來的暢想裡,他們會一直在一起,一同長大,一同終老。至于為何要一直在一起,這是少年還不曾細思過的問題。
正當崇霄入神之際,唐昭離卻蓦然擡眼,直直地向他望來。
……嘶。
崇霄連忙端正了身姿,故作淡然地微微轉頭,一本正經道:“何事?”
得虧夜色濃郁,掩蓋了他微微發燙的耳垂和做賊心虛的神情。
她應該是……沒有發現他的走神罷。
唐昭離确實沒有發現崇霄的小動作。
她隻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低聲詢問崇霄:“白日裡光顧着好奇廣陵的風物人情,倒是忘了問,你外祖家可還安好?”
“甚好,”崇霄道,“外祖父雖年事已高,但卻精神矍铄,如今又已乞骸骨,每日便在家中侍奉花草,下棋遛鳥。”
“這樣閑雲野鶴般的生活,我見了都有些羨慕。”
“那便太好了,”唐昭離微微一笑,“自謝太師緻仕回了淮左老家後,父皇便常常在嘴邊挂念着,還曾說要遣人去廣陵探望。”
“如今既是安好,那他便也能夠安心了。”
聽了這話,崇霄突然心頭一動,一個想法貿貿然闖入了他的腦海中。
他外祖曾為太子太傅,聖上即位後受封太師,備受聖上敬重。如今雖已乞骸骨,但身為淮左望族謝氏的一家之主,在朝中仍有着崇高的威望。
他家乃當世有名的将門世家,祖上是随先帝打江山的開國功臣,父親為手握三十萬精兵的鎮北大将軍,長兄長姐皆是小有名氣的少年将才。
至于他麼,是當今聖上親點的昊王伴讀,自小便陪在昊王身側,與唐昭離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家世顯赫且自幼熟識,這說明了什麼?
這說明他是做驸馬的極佳人選啊!!!
是了!他怎麼就沒想到呢!
他既不願與她分離,那将她娶回家便是!
夫妻就應當是白首不相離的,他祖父是如此,他爹是如此,他哥嫂亦是如此,倘若他娶了昭昭為妻,也定當如此。
一切正合他意!
崇霄的嘴角微微翹起,深覺這主意簡直妙哉。
試問這京城中,還有誰能比他更适合做淳華公主唐昭離的夫婿?誰又敢與他争搶?!
他奮力壓下自己揚起的嘴角,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樣子,但卻不知他的這番舉動,被扭頭想要同他講話的唐佑甯全部看在眼中。
“崇三,你怎麼了?”
唐佑甯困惑極了:“你的嘴方才怎麼在抽搐啊?”
“啊!”
他好似想起了什麼,突然大叫一聲,面露驚恐:“你不會中風面癱了吧!”
“……我沒……”崇霄窘迫地望了唐昭離一眼,張口想要解釋,但卻被唐佑甯緊張地打斷了。
隻見唐佑甯誇張地飛撲過來,雙手捧住崇霄的臉,一邊慌亂地打量,一邊大放悲聲:“崇三,怎麼不過半年光景,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越講越難過,恨不得跳起來怒斥這蒼天不公:“我們崇三這樣好的容貌,就這麼被毀了?不行不行,本王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崇三!你放心!明日我便派太醫來将軍府給你治病,宮中很有幾個擅長疑難雜症的太醫,定會還你一個康健的嘴巴!”
“……”
崇霄絕望了,崇霄不想講話了,崇霄破罐子破摔了。
他用力地把唐佑甯的手從自己臉上撕下來。
“昊王殿下,小的隻是嘴角有些發癢,沒有中風,沒有面癱,不敢勞您為我這般興師動衆。”
“可是……”
“沒有可是!”
……
轉過巷尾,走過長橋,遠處,依稀可見幾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之下悠悠擺動。
别院已然近在眼前。
唐昭離一行人緩緩走近,卻意外地發現别院那朱色的大門一側,立着一個單薄的身影。
似是被馬蹄聲驚動,那人擡起頭,緩緩地從陰影中走出。
燈火昏黃,照亮他的臉龐。
他有着極是清雅的鳳眼長眉,雖衣衫褴褛,傷痕累累,但卻難掩其清隽俊逸之絕色。
唐昭離望着這張溫潤如玉的面容,卻隻覺得四肢冰冷,如墜冰窟。
前世錐心的痛苦與磅礴的恨意再次湧進她的軀體裡,令她一時間竟像是重回了那些被困于陋院之中孤獨等死的日子。
她明明已經避開了西昌長街,為何他還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怎麼敢?
可那人卻對唐昭離劇烈的心理活動一無所知。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站定,不卑不亢地長揖一禮。
“在下何鼐,見過兩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