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摔到了對方的身上。
雖然底下還墊了個蟲肉墊,但畏高的夏恩因過于驚慌依舊七葷八素,反倒是尤裡鎮定自若地将他拉起,替他拍掉身上和頭發裡的塵土碎葉,完全沒事般地問他:
‘你找的落腳地在哪個區域?信用點攢了多少,夠支付幾個月房租?記得算保證金。嗯,食物和換洗衣服準備了嗎?’
夏恩被他一連串有條不紊的問題問懵了。他恢複記憶沒幾天,多出的記憶隻囫囵吞棗地過了大概,少了多少他也一團漿糊,唯一清晰集中的念頭隻有他要逃離。
至于怎麼逃、後續怎麼生活、解決身份收入等現實問題根本完全沒想過——因為那堵直直聳立的高牆就已經将後續求知欲碾壓得沒什麼生存空間了。
尤裡淡淡地看他一眼,似乎見怪不怪,他拉起夏恩的手,目的明确地朝一個方向走去:‘你如果沒什麼想法,那暫時按我的計劃來,可以嗎?’
這便是夏恩和他這具身體的哥哥有意識的第一次接觸。尤裡那會和他一樣仍在幼生期——在蟲族社會裡這是最柔弱無助的階段——卻已經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智慧。
他從容不迫地為自己的麼弟安排了‘出走’,并且将一衆驚惶失措的成蟲瞞得毫無破綻。一個月後,躲在破舊小旅館了解完蟲族社會基本常識和這個帝國大緻的曆史的夏恩,在尤裡的再次探訪後,主動選擇了歸家。
上一世,他所處的世界,抛棄名利财富,普通人隻要沒有太大野心,忙忙碌碌即可過得庸俗而平淡;
但蟲族,一個無背景無實力的未成年雄子,脫離家族和政府保護隻會死得很慘。雌多雄少的嚴峻惡劣現實境況,讓星際間不法的黑市蟲口買賣交易盛行一時。
這種龐大險惡的社會現狀,完全不是夏恩多出的幾十年人類經驗可以應對的。
那次離家出走,尤裡從沒多問過夏恩一句。之後數年他們也沒談起,仿佛從未發生。
那是僅存于過去時光中,為他們兄弟二蟲共享的小秘密,像一份未拆封的禮物,有着僅存于贈予者和收受者之間的無聲默契和體貼。
尤裡懂他。從一開始就懂。所以當弗朗茨亡故後,曼森和雷姆噙着淚水,而他默然縮回殼内時,他的大哥收回了沉思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頻頻望着他們交頭接耳的成蟲注視中,起身站了出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丢下我一個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少年憤恨地用拳頭錘砸着,鮮紅的血在斑駁的石碑上留下道道痕迹:
“那個時候,我就不要跟你回來了……”
雨水稀稀拉拉地從陰霾的天空滴落,盤踞在墓園叢生綠植間的石頭小道很快就變得滑膩濕粘。夏恩伏在石碑上,内心沮喪而怅惘,充滿迷茫與糾葛。
他該自私地隻顧自己喜好與利益嗎?在尚可全身而退的時候做出聰明的選擇。還是繼承他哥哥的遺願,擔負起本就屬于這具身體即真正的夏恩·洛奧斯特的責任?
這是他虧欠弗朗茨和尤裡他們的。他應該償還。不!不對!尤裡懂他,他肯定也不願意他為了這些虛無缥缈、毫無價值的東西勉強自己……
頭又痛了起來,夏恩昂頭,讓冰涼的雨水貼上燥熱難耐的面頰。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冷意從背後朝他直直襲來——
夏恩靈敏地朝左側翻折,堪堪避過那道寒光,但不及再次反應,一個黑影已從身後将他制住,幾乎同時,他喉間一緊,一條結實粗壯的繩索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頸。
夏恩雙手抓在繩索邊緣,使足力氣向外掙脫,雙腳胡亂地在地上蹬踢,卻怎麼都找不到借力點。繩索越收越緊,哪怕他手指深深插進縫隙、也阻擋不了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和逐漸發黑縮小的視野。
對方按抓他的力氣實在太大,夏恩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塊巨石鎮壓着,無論他怎樣掙紮反擊,都撬不動一絲一毫。
他想呼救,結果眼框都快裂掉,也隻能發出含糊的陣陣氣音。他試圖碰開手腕上的通訊器,被察覺他意圖的行兇者咔啦一下掰折了手腕,兩隻胳膊都被拉到肩後,整個身體都被一寸寸地深深碾壓進墓前灌木叢中。
——你還掙紮什麼?如此一了百了,迎來永恒的終結,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放棄抵抗,卸掉力氣,大方馴服地接受這個結局,不好嗎?你不用再學習新技能、耐心應付礙眼親戚、和那些智障傻/逼辯論、暧昧撩撥出擊然後和雌蟲做/愛,不用在上一個問題還沒處理完憂心忡忡時,就又被迫面對下一個難關,不用剛剛耗盡所能才讓自己适應,又忽然一無所有要重頭再來……
你可以永遠的休息,徹底地擺脫一切束縛。
大雨傾盆而下,夏恩原本劇烈掙紮的四肢忽然安靜了下來,碧藍色的眼瞳開始渙散放大,臉部的表情不再因窒息而扭曲痛苦……他同意了。
“噗”的一聲,熱燙的濃稠液體當頭澆上小雄子的臉。
濃密的淺色眼睫遲緩了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顫動了幾下,緩緩地從最下面眨動到眉骨下。
放大的眼瞳一點一點回縮、聚攏起飛散的光彩,宛如藍寶石清透澄澈。随即,他開始大口地喘氣。一時之間,刷刷雨聲中,急促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幾乎融為一體,撞擊着雄蟲脆弱的耳膜。
兩具屍體癱倒在他的腿邊,兩道狹長縱深的傷口幾乎将他們的軀體一分為二,鮮血不斷的從那深深的溝壑中冒出,又被重重墜落的雨水沖成淡色。
一個高大強壯的身影立在他們的中間,癱軟在其投下的黑影中的小雄子一把抹掉糊在臉上的血,擡眼看向這剛剛救了他一命的來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