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被沈寂墊高了一尺高,李雲琅換好了幹淨的衣物,裹在厚厚的棉被裡,倚靠着床頭的被子,捧着一碗杏皮茶出神。
大帳裡飄着濃郁酸甜的杏皮茶味道。
一整個上午,許多人進進出出,沈寂的公務忙個不停。
她隔着輿圖,安靜極了,看着身前醫典,可一個時辰了,目光依舊在這一頁,腦子裡一直想到他那句會負責的蠢話。
她是怎麼回答的?
——沈寂,我是來救鎮雲的将士們,是為了石勳叔叔的遺願,不是單救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好,我明白。
沈寂沒有反駁她的話。
他明白什麼?
李雲琅沒來得及追問。
趙叢來找他交接軍務,他不得不先出去交代一些事。
軍營被炸開的圍牆要修繕,周敬鳴手下的兵如何處理,如何打散整編,哪些是王實甫越過周敬鳴布置的眼線,也要一一揪出來。
他很忙。
晌午時分,她聽到仲傳在帳内大聲抱怨沈寂,“老大,不年不節的吃什麼面啊!還要什麼長壽面......一根到底......”
聲音逐漸走遠,她聽不到後面他說了什麼。
不多時,沈寂端了一碗面走到輿圖後面。
拿走她身前的醫典,安放在長凳上,把她手裡的青瓷小碗接過來,将剩下的半碗杏皮茶一飲而盡。
放在長凳的一端,将自己碗中的面挑出一根,順順溜溜撥到青瓷小碗裡,小碗半滿時,他拿筷子從中間要斬斷,李雲琅制止他,“長壽面,斬斷了不吉利。”
分面,即分壽。
沈寂明明知道,依舊我行我素,左右夾了兩下,那根面斷了,搭在碗沿上,沈寂挑進去。
“我已将軍報發出,鎮雲平叛有功,皇上答應我的,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說着,将青瓷小碗又遞回到她手裡,看着她的眼睛,“你自由了。”
他說要給她掙個前程出來,哪怕這前程裡沒有他,也不能這麼渾渾噩噩嫁給趙行舟。
這世間,女子哪有真正的自由二字。
父王、母妃、兄長,都沒有逼迫她做過任何事,各家的聯姻,他們未曾逼迫她半分,可她真能棄他們于不顧嗎?
“這婚約,隻有他棄我,我不能棄他。”
沈寂将碗狠狠墩在長凳上,長凳險些翻了過去,他“啪”得一掌按住。
他知她心裡沒有趙行舟,也談不上喜歡趙家的财富,可就是氣她,怎麼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從前,她雖守規矩不逾矩,但多是出于長久的教養,可如今,她小心謹慎,唯恐一步行差踏錯,已大大超出了教養的範疇。
“你在怕什麼?”
沈寂的質問,她不敢深想。
她怕很多事情,怕皇權之下的人命如草芥,怕帝心如淵,深不可測,怕她想保的人保不住,她想護的人也護不周全。
“音音,你究竟在怕什麼?”
“你怕我們在一起,旁人的議論?怕我會變心?還是怕你不能有孩子......”
“别說了!”她打斷他,“沈寂,别說了......”
沈寂看到她的淚滴滑落,在臉頰上劃出一道淚痕,猛然想到自己口不擇言。
“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雲琅偏頭,他拭淚的手,還未碰到她的臉頰,就僵在原地。
沈寂拾起大碗,面條纏在一起,結成了一坨,已沒法再吃。
李雲琅垂首看那青瓷小碗,面又一次冷掉了。
他們總是這樣不歡而散。
近來,總是如此。
她想到,廢太子一事中,父親那時是力争保太子的。先帝拿了他,下了獄,大約是顧着往日的情分,暫且沒有定罪,叫他好好反省。
那日朝堂之上,再次問他,本是指望他給群臣做個表率,支持先帝廢太子一事。
不料,他高喊,“太子溫良恭儉,為宗室表率,立太子乃國本,廢太子便是動搖國本,于民心無益,于朝廷無益,請皇上收回成命!”
說罷,便朝着大殿的金柱猛沖過去,“砰”得一聲,撞柱而亡。
他以為以死明志,可以阻止廢太子一事。
一夕之間,他們被打成了太子黨,可笑的是,她父王根本和太子一黨無任何利益牽扯,他護的隻是在他看着長大的那個孩子而已。
太子被廢,還不若不立。
若是從未立過,不過是政治前途的隕滅,可若是被廢,便是他的人生完了!
宗室子弟拜高踩低慣了,還會有幾人把他當人?
新帝自會忌憚他先太子的身份,唯恐他幾時再糾結朝臣反對自己。
他,還哪裡有活路呢?
然而,一條微不足道的人命罷了,根本不足以動搖浩浩蕩蕩的皇權。
太子終究被廢,他們一家也被貶為庶人。
她第一次嘗到政治的血腥味,政治的殘忍足以讓一個人的餘生都活在恐懼之中。
庶人再恢複郡主身份,這沉浮之間,不過三年,她卻好像看透了這政治的可笑。
不過都是利益。
哪有什麼父子、君臣?
在這朝堂之上,哪有什麼安穩?
她想告訴沈寂,父王是如何随先帝就封,如何助先帝繼承了皇位。
上一個帝王與當今的皇帝,登基之路并無不同。
權臣的結局,大抵都是相似的。
新帝叫他來做這金吾衛大将軍,注定了孤臣的命運。
他也如新帝期待的那般,得罪了大半的朝臣。
她怕,怕他如父王般......不能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