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雲的晨光從遠山中漏出來,依舊帶着冬日的冷風,寒氣逼人。
趙叢帶人在周敬鳴帳外呼啦啦站了一排,帳簾扯了,将大帳裡外翻了個底朝天,連被子都挑開了線,翻找他通敵的證據。
經過周敬鳴時,一向樂呵呵的趙叢,極輕蔑地瞥了他一眼。
幾個副将中,他從前最佩服的便是周敬鳴,他讀書好,腦袋靈光,脾氣好,不好酒不好色,不貪功不冒進。
這樣的人,像是清修的道士,在軍營裡極為罕見。
偏偏這樣的人,不聲不響中通敵叛國,與叛賊勾結,意圖在鎮雲起事。
若是周敬鳴此番起事成功,那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
不是如石勳一般被吳良暗害,就是為了彌補他們失察的罪過,與吳良等戰死沙場。
從軍之人,誰沒想過死?他不怕死,可死在自己人手裡,太窩囊了。
趙叢冷冷譏諷他,“周副将,好大的本事!”
他留了一隊人守在大帳外,便去找沈寂彙報。
周敬鳴一言不發。
姜懷卿清洗了腿上的創口,摸了止血的藥膏,白乎乎一片,光潔的小腿搭在長凳上等着藥膏晾幹。
幸好,沈寂讓她和周敬鳴事先藏了起來,她全身上下,除了吳良閃避第一槍,大力推開時,她撞到帳外鐵制腳架的這個腿傷,其它都是些淤青罷了。
太陽已完全升起來,照得大帳裡亮堂堂。
她瞥了眼周敬鳴,他背光坐着,陰影裡看不清他的神情,整個人背躬着,像是她幼時在廣源寺看到的那些曬蔫了的向日葵,日頭下耷拉着腦袋。
他一動不動,沒有辯解,沒有争論,和她初見時那個敏銳淩厲的樣子,仿佛是兩個人。
姜懷卿說出了最想說的那句話,“我哥哥,是太子殺的。”
她這句像是疑問,又像是回答。
周敬鳴僵直的脊背動了動,背直起來那瞬間,他幹裂的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
最終,什麼都沒說。
周敬鳴本能想反駁,但這一次的反駁他說不出口。
他轉身背對姜懷卿,看向帳外。
日光晴好,和他與姜懷誠見最後一面那日,一樣好。
“敬鳴,今日我妹妹要回到上京了,我要去買她愛吃的那家——平記雲片糕,不能與你同路了。”
不能與你同路了......
那時,他隻道是冗長日子裡,再尋常不過的寥寥一天。
那時,他還不知這句話的意義。
太陽東升西落,西落東升,姜懷誠再也沒有迎着陽光向他走來,拍拍他的肩膀,與他輕快告别。
仿佛第二日他們會照舊在衙署相見一般,那樣的輕快。
夕陽下,他向着遠離自己的方向走去,風吹起他的衣角,天青色的常服上水波紋蕩漾在夕陽的餘晖裡,腰間垂着太子為他們三人定制的名章。
周敬鳴垂眸看向掌心的名章,摩挲名字的溝壑。
吳良的話,每個字都像一根釘子,紮在他心上。
“天青色水波紋的外袍......”
那件外袍正是姜懷誠那日所穿,那件外袍是太子送他的,他十分珍視,為了見妹妹第一次穿。
吳良絕不可能早前見過他這件常服,姜懷誠遇害後,春月樓就被看管起來,圍得鐵桶一般,有進無出,更不可能事後見過,加之他說的那些特征,也的确是姜懷誠身上的特征。
周敬鳴無法再騙自己。
可是,王實甫沒有理由害姜懷誠,太子更沒有理由。
他想不通,但他覺得是該坦誠一些了。
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懷誠屍骨未寒,他靠着自己,獨自調查,獨自報仇,竟然一直都在錯誤的路上,甚至可能被仇人當槍使。
“你哥哥......”,周敬鳴換了個稱呼,“懷誠的屍體被偷了......”
姜懷卿絲毫不意外,這大大出乎周敬鳴的意料。
“你知道?”
姜懷卿點點頭,“沈寂查到了,他看過案卷,對比過仵作驗屍的記錄,仵作所查驗那具屍體不是我哥哥。”
周敬鳴蹙眉,“沈寂,你真相信他?”
“至少那時他并不在上京,此事與他無利益關系。”
她沒有回答相信,或是不相信,沈寂于她,是合作者。
沈寂在上京三年稽查的那些官員,她細細查過他們的底細,沒有一個是冤枉的。
或是自己不幹淨,賣官鬻爵,或者縱容家人欺男霸女、低價買田、高價賣田,官服文書上都齊全可查,背地裡卻幹着強買強賣的勾當。
金吾衛抓了他們,算是為民除害。
所謂的活閻王,都是為了統領金吾衛搞個名頭罷了。
說到底,沈寂......不算個壞人。
隻是沈寂這個人,甚少有情緒,除了會為那小郡主的事心焦,平日裡無波無瀾,這樣一個讓人琢磨不透的人,她也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