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琅漸漸看清了那書案後的高大身影,眼睛适應了帳内的黑暗。
月光下,她朝他走來,裙角輕擺,姿态翩跹,宛若仙子。
夢中的她美得不可方物。
他想到初識時,在鎮雲的學堂,她扮作小公子模樣,旁人假意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嘲笑她身為男子,矮小了些。
她孤零零站在學堂中央,頗有些難堪。
擡眸時,撞上他在學堂外正盯着自己,她癟了癟嘴,委屈也忍着,不叫眼淚掉下來,不想招來更多奚落。
第二日,她便沒來。
學堂裡的老師也沒來。
學堂貼了告示說,以後老師逢三逢五逢七逢九,休息。
學堂門口都在傳,這是托辭,是她家因她受了委屈,便将老師逐出了學堂。
個個諷刺她好大的威風,言說這不過是安撫學堂學生的緩兵之計,今日逢三逢五逢七逢九休息,明日便加上逢二逢四逢六逢八也休息,日子久了,老師難得一個月才上幾日課。
鎮雲的學堂,老師的收入本就難兌現,這樣更無錢可拿,拿不到錢,誰還來上課呢?
學堂是鎮雲的軍營和府衙合作集資辦的學,府衙老爺要的是政績,軍營将軍要的是鎮雲的安定。
這些半大的十幾歲的男孩子們,若是整日混在一起,隻會讓鎮雲這個邊境之地的治安更亂。
辦學隻是個幌子,沒有人指望這些孩子出成績,故而出錢時都多不痛快。
從前府衙和軍營,總為了學堂辦學的銀兩來回推脫。
後來,石勳來了,便定了這規矩——老師逢一休息,逢三逢五逢七逢九是軍營給錢,逢二逢四逢六逢八是府衙給錢。
男孩子們調皮習慣了,不見得多喜歡學堂,更不見得多喜歡那迂腐古闆的老師,隻是看不慣她初來乍到,便搶了他們的風頭,言說要好好去殺殺她的威風。
沈寂本不願多管閑事,他該盡早回家給母親做飯,但想到她那雙眸子,委屈着仍不願叫眼淚掉下來,撤回了腳,轉身繞最近的路去濟民醫館報信。
他一直覺得,那日才算初識。
她背對着門口,一身鵝黃衫子,如瀑的墨色長發垂在身後,安靜地坐在樹下,仰頭聽老師講課,偶爾點點頭,再拾起毛筆寫幾個字。
他想到了,那日是初五。
原來老師的逢三逢五逢七逢九,是專程來為她一人上課。
老師遠遠看到他,以為學堂的告示出了什麼差錯,勾手招呼他,“我今日寫了告示,說日後逢三逢五逢七逢九休息。”
那鵝黃背影回轉身子,看向老師的目光所向。
老師又問他,“可是告示被風吹走了,故而沒看到?”
沈寂隻顧盯着她那雙如水般的眸子和眉間一點紅。
“這孩子,我問你話呢......”
老師急了,學堂這些孩子,論讀書天資不行,論頑劣,個個卻不遑多讓。
日子久了,他對着他們,也很難有耐心。
沈寂反應過來,極快地眨眨眼,“老師,看到了,我、我是來找您問問題的。”
“哦?說說看。”
老師倒是來了興緻,學堂這些孩子,從來都是沒問題,待老師一問,學生三不知。
“我、我想問,”沈寂努力搜刮着近日零星看的書,“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為何?我覺得用兵才是第一等的制敵之策。打服才是真的服。”
他忘了老師那日的回答,隻記得李雲琅抿唇搖頭反駁他,“那些兵也都有父母妻兒,若是能伐謀伐交,自然比不損兵折将的好啊......”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中夢。
從前的鵝黃小妞兒和眼前亭亭玉立的仙女,重疊在一起。
李雲琅走過來,帶着帳外寒意的手貼上他的額頭,“沈寂。”
冰涼的掌心讓他瞬間意識回籠。
這不是夢。
她竟然沒走?!
大手攥住她微涼的手腕,心下一恸,使了力氣拉她,她身子趔趄着倒在他懷裡,下巴撞在他翻着血肉的傷口。
“嘶—”
沈寂倒吸一口涼氣。
李雲琅摸到自己臉頰旁的血迹,顧不得自己還倒在他懷裡,就去看那傷口。
傷口倒是處理過的,隻是這血怎麼一直沒止住?
沈寂扳正她的身子,“沒事兒。”
語氣太過輕松,李雲琅不免生疑,追問到底。
“趙叢可代理主帥之責了?石頭是不是升了副将?”
沈寂應聲,蹙眉将身後被子不動聲色圍住她。
鎮雲的冬夜這樣冷,穿這樣少就跑出來了,非得再病了不可。
“周敬鳴說你受重傷,又說你的人辟謠說你沒事。他說你重傷難愈……”
她将“周敬鳴說他應該活不長了”的後話咽了回去,不願說出來。
“周敬鳴信了?”
“他是勸紅玉姑娘,想讓她一個時辰内離開軍營……”
李雲琅看着他,說這話時心裡有些酸澀,他喜歡紅玉姑娘,大抵是不願意聽到紅玉姑娘和别的男人的糾纏。
“嗯。”
那的确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