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中傷後特意換了衣服,僞裝得像從未受傷一樣,奔去濟民醫館找她。
“沈寂,咱倆來日方長。今日結果不了你,那小郡主可還在鎮雲。”
吳良的話,令他不得不防。
她手無縛雞之力,姜懷卿一個暗探,答應保護她,不過是為了姜懷誠平反和自己做的一場交易。
交易而已,又有幾成可信。
他不敢賭。
隻有她在自己身邊,他才會覺得安心。
那傷口并未處理過,火铳的彈藥殘留,半截臂膀血肉模糊,已有腐爛之勢。
軍帳裡燭光營躍,李雲琅側身坐在他身邊,舉着彎刀小心剜出腐肉,鮮血從刀下滲出來,流到她的腕間,滴到他的拳頭上。
一滴,兩滴,是熱的,他驚喜着轉頭去看,想安慰她不要哭。
她面色平靜,神情專注,手腕上流着他的血,血彙聚在一點,滴下來。
不是淚,是他的血。
她沒哭,沈寂後知後覺地想。
那彎刀,一寸寸割在他的臂膀,像是割在心上,心竟比肉還疼。
“好了。”
纖細雙手收回,純白棉紗擦過手腕,裹住彎刀,霎時變了顔色,一片血紅層層疊疊滲出來。
沈寂恍惚之間,像是看到了幾年前的她。
營地出了勾連外邦的叛徒,他第一次出營,隻帶了三個人,直插大漠,抓回叛徒。
回營途中,遇到和叛徒勾連的烏托人,交手間,他後背冷不防被叛徒匕首刺傷。
拖着半死的叛徒倒在營地門前。
那次,李雲琅和師父恰好在軍營,哭得石勳一直笑話他。
他洋洋得意,大喇喇安慰她,“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
她那時被叫着“小菩薩”,皆是因她眉心那點紅痣。
如今,真的像是菩薩一般,無悲無喜,無怯無怒。
他讓她先去救将士,除了是将士們受傷輕重不一,重傷的更危急,自己是存了一點私心的——他想讓她心疼。
她是天底下最心軟的姑娘。可憐他,已經是她的習慣。
此刻,她沒有。
她,冷靜、平靜、安靜。
她收好了自己的包裹,放在那半碗冷掉的杏皮茶旁邊,取了他手邊的信箋草紙,用極細的毛筆寫着什麼。
許是謄抄醫典的藥方很多,她寫字速度極快。
草紙推到她的他面前,“明日一早,來不及和幾位軍醫交待,沈将軍交給軍醫便好。這個方子每人每日服藥兩次,三次即可。”
她的字娟秀,小巧,筆鋒收斂但骨架有棱有角。
字如其人,她的确是倔強的。
沈寂盯着那草紙,心裡像壓着一塊巨大的石頭,悶得他透不過氣來。
“這幾日,能留在營中嗎?你知道的,軍醫們都是大男人,糙的很,”他看到她目光中的冷意,在腦海中拼命搜尋可能勸她留下來的借口,“将士們受了傷......”
“不能。”
李雲琅收回明眸,盯着那碗藍白相間的花邊。
沈寂的話戛然而止,他想告訴她,吳良會找她,傷害她,他想說在自己身邊她還安全些,又怕自己安排姜懷卿保護她的事情敗露。
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優柔寡斷。
良久後,“那我明日晌午過後送你回去。”
“我明早就走,将軍不必親自送,遣人送便好。”
她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你知不知道,明天......”
“沈将軍,太晚了。”
李雲琅打斷他的話,看向那張簡易的行軍木闆床。
他沒說出口的是,明天,我生辰。
他還想說,你曾在這間營地裡,笨拙地做了一碗寬寬窄窄長長短短的壽面,蹲在我的床邊,祝我平安,祝我長久地平安。
他最想說,别不要我。
看到她那決絕又堅定的眸子,他什麼都沒敢說,起身出了軍帳。
漫天大雪,寒意刺骨。
他将軍帳厚厚的門簾放好,确保寒意不會順着縫隙鑽進帳内。
沈寂忍不住想象她等在沈府門外的樣子,也是這樣的大雪,她倔強又固執地站了四個時辰。
她哪裡知道,這樣的倔強,隻會讓他的嫡母更加嚣張。
他站在帳外,聽到她在木闆床上翻來覆去,木闆吱呀,他再次回到帳内,坐在燭光下看兵書。
清醒許久的李雲琅,漸漸睡熟了。
沈寂目光從兵書轉移到床上,端詳她的睡顔,蹙眉抿唇,眉心一點紅皺在一起,許是做了什麼夢。
他收了兵書,小心走到床邊,蹲下輕吻她的眉心,小聲呢喃,“音音,對不起。”
他的道歉遲了三年。
沈寂将她耷拉在床邊的小手牽起,放回被子上,她眉心微動,手指緊緊攥住他的食指。
他倚靠床腳,無聲笑了,笑着笑着,眼淚滑落下來。
他是如此舍不得她。
來時,他逗她,吐是懷了,她一個醫士,一下就明了是什麼意思。
她說趙行舟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他還是難受了。
隻是想象她會嫁給趙行舟,他的心就縮成一團,連呼吸都暢快不起來。
沈寂輕吻她手背,“我不會讓你嫁給趙行舟的。”
“我不會。”
*
晨光熹微,李雲琅醒了。
營地将士已早早操練,軍帳中隻有她一人。
火爐着了一夜,溫着熱茶,李雲琅想下床梳洗,驚覺右腳腳踝連着一根鐵鍊,鐵鍊鎖在床腳。
在腳踝處和鐵鍊相隔間,裹了層層疊疊的軟布,難怪她絲毫沒有察覺。
沈寂正進門,寒風伴着一縷晨光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