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書包上樓,推開浴室的門,随手把衣服丢進了一旁的洗衣筐裡。
鏡子裡映出少年清瘦俊俏的臉,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帶着一絲黏膩的不适感。
他打開花灑,熱水一下子嘩啦啦地湧了出來,浴室裡很快彌漫起氤氲的水汽。
少年站在花灑下,任由溫熱的水流沖刷着身體。
水珠從頭頂順着他的發尾一滴滴地滑落,流過脖子、肩胛……最後流入了腳邊的排水口。
浴室裡的溫度随着時間逐漸升高,水汽在鏡子上凝結成一層白茫茫的薄霧,少年原本映在裡邊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他閉着眼睛,腦海裡卻不自覺地浮現出姜競停的話:“可是剛開學那會兒你和她都不認識吧?”
水流聲在耳邊淅淅瀝瀝地響着,像是要把那些不該有的念頭都一并沖走。
賀書辰深吸一口氣,企圖将自己的思緒轉移到别的事情上,可那些想法和記憶卻愈發清晰了——女孩的臉開始在眼前浮現。
她聽到一些話時下意識微微蹙起的眉頭,笑起來的時候臉頰兩側微微往裡陷的酒窩,她偶爾出神被打斷時眼底一閃即逝的茫然……那些畫面像是被按了慢速鍵,一幀一幀地在他眼前倒放。
賀書辰忽然意識到,自己記憶裡有關于她的每一幀畫面已經在無意之間變得深刻,每一瞬都無比清晰——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遺忘了、違背了自己一開始的想法……
賀書辰記得那天傍晚請假之後,他回家換了件衣服就又出了門,連手機都沒帶。
甯岸市的城西有座廢棄的觀星台,十幾年前剛建的時候帶得整個城西那一片都熱鬧了不少。賀書辰家其實在城東這邊離那邊有點遠,隻是那兒剛建好的時候好多人都去玩,他父母也帶着他一起去湊了個熱鬧。
說是觀星台,其實就是在一棟三層樓的房頂修了個很大的平台,樓下兩層是一個創意博物館和商場,周邊一圈有不少的兒童遊樂設施和買各種東西的人。
這幾年甯岸市發展的很快,這種地方早已不算稀奇,但在賀書辰五六歲那會兒,确實不算常見,去了一次就把小小的他迷住了,後面自然是各種纏着父母帶他去玩。
後來沒過幾年,甯岸市政府重新搞城市規劃,把城西那塊地收了回去,于是觀星台還有那一整棟樓也關了門。可雖然是這麼說,但他後來也無意間聽不少人說過那裡關門後其實就一直荒廢着,也沒有重新規劃。
賀書辰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去那兒主要是為了玩那些遊樂設施,還能順便在一樓的商場裡吃頓好的。
二樓的博物館……倒是去過幾次,就是那時他覺得沒意思。
至于三樓的觀星台——小時候對這種事沒有很大的興趣,再加上他那時基本都是白天去玩,觀星台又偏偏都是晚上才開放,以至于那兩年去了那麼多次,卻一次都沒有上去看過。
再後來,那裡就拆遷了。
……
賀書辰沒想到隻是幾年沒來,曾經那麼熱鬧的地方竟然已經荒廢成了這樣——鐵門是開着的,上面鏽迹斑斑的鎖鍊已經斷裂。圍牆上爬滿了爬山虎,遠遠望去,裡邊的地面有幾塊裂開的地方,各種雜草從縫隙中鑽出來,一片荒寂。
可他又覺得這樣的場景與此刻的自己十分相配——都是一樣的落魄。
他踩着破敗的樓梯往上。
夜風掠過破損的穹頂,發出一陣陣嗚咽般的聲響。
賀書辰在二樓站定,擡頭望去,今夜沒有月亮,隻有零零星星的細碎星光在破碎的玻璃塊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亮周圍。
在一片寂靜裡,幾聲若有若無的抽泣聲悄悄傳來,賀書辰一下子僵住了,沒想到來這兒還能碰到别人——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剛進來時下邊的鐵門是半開着的!
早想到這點,估計也不會上來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找不到源頭。
那哭聲太輕,輕到像是被人刻意地層層包裹,又倔強地從指縫間滲出來。
賀書辰隐約覺得那應該是個女孩兒。
隻是這個藏匿在黑暗中的女孩子似乎在極力壓抑自己的哭聲,隻有實在忍不住時才會漏出一點。
這種感覺和最近糾纏着他不放的哭聲帶來的感受完全不一樣——那個人的啜泣總是帶着恰到好處的顫音,連眼淚留下的時機都像是精心設計一般,生怕别人不相信一樣。
他忽然驚覺,原來真的有些人連悲傷都是這樣寂靜的……
他于是也莫名地憂傷了起來。
想到這兒,賀書辰忽然覺得喉嚨發緊——他從未想過會撞見這樣的場景,這種感覺就像是偷偷窺探了别人的隐私。
即便這是無意的。
他後知後覺地有些尴尬,于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隻是不出意外就總是會出意外,他這一退沒注意腳下,恰好踩到一塊翹起的瓷磚——“咔嚓”一聲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
于是沒等賀書辰站穩,一束白色的強光已經從他的斜上方刺來。他下意識迅速擡手遮擋光束:“不好意思。”
然後在短暫的眩暈後他隐約看見了一個人影正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
原來是在上面。
他的視線沒移開,光束卻忽然移動。明暗交替之際,不知是不是她眼睛周圍的淚水折射了手電筒光的原因,賀書辰竟意外地看清了她眼睛的一點輪廓。
是那種有點圓圓的眼型,眼角似乎還有點兒上挑。
隻是沒等他細看,那束刺眼的白光已經消失了。
周圍再次陷入黑暗。
可就是這樣的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命運為他的十七歲安排的這場鬧劇似乎被短暫地叫了停。
恍惚中,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個月以來一切的行為似乎和她剛剛的反應如出一轍。
他以為落魄者是在無人問津的夜裡,獨自躲在暗處舔舐着傷口的陰暗存在。可此刻的感覺,他又覺得心裡似乎多了一絲慰藉——他們明明承受的是各自的苦楚和心酸,卻在偏偏在同一個的角落遇見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可這種莫名生出的同病相憐之感卻讓他對她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憐惜。
想來也是可笑,明明兩個人都不認識,他甚至隻瞥見了她眼睛的一點輪廓,卻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生出這樣多的感受。
“啧。”賀書辰有些自嘲的輕嗤了一聲,索性破罐子破摔,大步走上台階,在離那個女孩最遠的角落坐下。反正已經被發現了,再躲躲藏藏反而顯得心虛。
不過他也不好意思再看人家了。
夜風掠過少年的發梢,帶動周邊的樹葉沙沙輕響。
少年在仰起頭的瞬間,忽然怔住了——剛剛在下面時隻覺得今夜天上無月,連帶着連星光也顯得稀疏了,此刻看着眼前零零星星的細碎亮光,他卻忽然想起,星星本身就會發光。
隻是他在下面時頭頂有塊闆擋着,隻看見了夜空的一角,才會這樣覺得。
原來不是星光暗淡,而是一葉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