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陽光,昆莉亞覺得有隻黑黃相間的蜜蜂迎面而來,停在她雙眼之間。出門時,室友若非徹夜未歸,留宿城區,就是仍在沉眠,例如塔塔——塔提亞。她自覺有很久她都無法适應她的新名字,考慮到原先的石頭彈躍聲響起太多次,已變成記憶水潭的一部分,而她不糾正,不在意,更隻是加重昆莉亞的不慣。她似乎不介意她繼續叫她,塔塔。“你去哪?”昆莉亞正開門,問詢睡意惺忪地從她背後來,像隻沉睡的獅子,她搭好外套,回答:“去教會一趟,見一見新隊友……”塔提亞便倒下去,落在枕頭上:“多此一舉。”又朦胧嘲笑道:“你可别喜新厭舊。”昆莉亞臉紅道:“你在說什麼呀?”但她已經睡着:向來如此,她開玩笑,而隻有被玩弄的才在意。她走出營房,向門口,身上已經穿了兩天前領到的制服,樣式簡單,是教會深色衣袍的夏裝,左側繡了教會的草冠紋,但她倒覺得像是什麼鱗片突起的動物。大約是錯覺。
門口,昆莉亞被敵意和洩洪似的辱罵迎接:“叛徒!”或者:“軟骨頭。”她牽着馬,姿态盡可能低地出了門,直到上了輔路,聲音消失,才松了口氣。盡管知道會遭非難,昆莉亞沒想到有這麼“豐厚”的陣仗,畢竟,她是誰呢?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罷了。不過連無名小卒也不能背棄“皇後”,投靠教會,才是如今公主和她哥哥之間沖突不可調解的證明。昆莉亞起先認為兩人的不和不過是同胞親族間因脾氣性格而生的矛盾,農家姐妹之間有時不也彼此毆打?隻是生母是女王,沖突的規模就顯得誇張而危險,但本質仍是無傷大雅的脾性問題……昆莉亞打了個寒戰,在八月的陽光和裹身的黑布裡:現在,她倒不這麼認為。公主和王子間的争吵聲嘶力竭,如火如冰;她眼前浮現出兩人手上被打得木屑橫飛的劍,每一劍都擋的是逼近要害的擊打,而當日身體摔在草地裡的聲音,仍然曆曆在耳。她凝神而猶疑地認為她們的“皇後”的确是和并無正當性的長兄之間頗有仇恨——顯得她的選擇和作為都不合時宜,甚至,不知好歹了。
她歎了口氣;陽光宜人,馬帶着她悠閑緩慢地向東部郊區去:教會軍隊地駐紮地是聖母教堂外,正在東部湖畔,因此不像潘舒約要搬出營地而轉至聖王教堂,她能繞開城中心,半個小時便到東岸。斜穿湖面的木橋極大縮短了時間,眼看聖母教會的方頂在視線内出現,她不禁想她是否真的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像同僚所說的:叛徒。那是沖動嗎?還是感情的起伏使意志脆弱。她那天能遇見王子實在不可思議——若非如此,她可能已經被淘汰,因此這指不定是種必然,盡管頗有酸澀……馬小跑下湖面上的橋,昆莉亞已經能看見聖母教會的大門,相較位于城中心的聖王教會,信徒衆多的聖女教會,它倒顯得和水色融為一體,頗有侵蝕痕迹,周身背着泛白的岩石,基底卻和周遭的泥土一樣,是深黑的。教堂四處遍布雕塑,卻不見人影,像是雕塑比人更多。她注視這建築,無奈地微笑:盡管就自己而言,她不覺得她做了錯誤的決定。如許多人所說,她并不适合留在“鬣犬”部隊……
但并不說明她就一定适合這了。昆莉亞下馬,走向教會正門,頂上,一片山崖的陰影遮蔽了太陽,灑在昆莉亞身上。她面前那座山崖完全是深黑的,正是在南部的湖岸邊散步時,她們能看到的這一座,這附近的土地恐怕是全孛林最黑的,往左側,有塊浸沒在水中的低地,土壤質地如鏡面,令昆莉亞好奇地凝視了片刻。她站在門口,輕輕扣了扣門,聽見其中微弱的聲響,一陣焚香的氣味湧進她的鼻腔,昆莉亞聽見聲音,說:“請稍等。”接着,門開了,她被煙霧掩埋,咳嗽不已。
昆莉亞面前,那先前征兵時見過的北方人站在那:他大約二十歲上下,面容光潔年輕,戴了單面鏡,頭發同綢緞銀白;他長得相當高,比蓮锲什還高一些,昆莉亞需要擡起頭看他。他面帶笑容,兼具友好和銳利,令昆莉亞害怕:她認識不少這樣的同級士兵,最怕與她們相處。這北方人對她伸出手,手心拿着一串黑色念珠,說:“歡迎你。你是昆莉亞,對嗎?”昆莉亞說:“是的。”她和他握了握手,覺得他的手和石頭似的冷,而這時焚香的煙氣也散了,她往向内部,看見四排長椅上坐了些人,全身穿黑衣,此時回過頭看向她,而此時,那引導她的北方人也對她眨了眨眼:這回她看見他眼中的友善,而遠處,讓她驚訝,那些看着她的眼睛也是閃光,善意的。她幾乎以為自己出了幻覺。
更遠處,昆莉亞見到一個穿着黑袍的男人,披散頭發,坐在祭壇邊的椅子上,膝上搭着拐杖,正抱臂淺寐;他是裡面最後一個擡起頭的,顯然剛剛醒來,正是在“女神祭”的比試上被妹妹打下馬的王子,腿受了傷。
“王子和我說了他遇見的你的事。”那北方人說:“我們都猜想如果有個人會來,那一定是你。”他領着昆莉亞進入教堂内,漸漸向内殿的祭壇而去,邊笑邊說:“實際上果然也隻來了你一個人。”昆莉亞感到詫異:“隻有我一個嗎,牧師?”北方人輕盈地揮手:“那也不是——我不是牧師,昆莉亞,我是王子的随從,名叫維裡昂。您叫我維格就好。實際也不止您一個……”
昆莉亞和維裡昂到了祭壇前方,在坐着的王子前。昆莉亞擡頭看他,仍然覺得畏懼:來孛林的第一日,她和塔提亞就偶遇過女王和王子,至今仍記得被他的嚴厲吓得六神無主的經曆。他看上去幾乎是個和笑容無關的人,盡管笑起來使人記起實際他五官柔和,帶某年代流行的女神塑像筆法,實在是不可思議。
“王子,”昆莉亞向他行禮,“感謝您那天的幫助……”
他搖了搖頭:“叫我洛蘭就好——這是我的教名。”拉斯蒂加有頗重的北方口音,說孛林話時還有克制,那卷舌的顫音在這名字裡才最突顯:“你的教名是什麼,昆莉亞?”昆莉亞猶豫地開口:“楛珠。但我想這不是教名?”這隻是代表脆弱和已夭折的幼名,她已不打算再用它了。她向他解釋,引起維裡昂輕盈的笑聲。
“可以理解,昆莉亞。”他解釋道,“但洛蘭不見得認同,你說呢,洛蘭?”王子的手搭在受傷的腿上,說:“教名就是最初的名字;最初的名字總是脆弱的。我們的神也是脆弱的。正是由于如此,才需要不斷堅強,好保護神。”他說完,昆莉亞已經驚訝不已,然而他仍補充:“如果你不樂意被稱呼教名,我們就叫你的常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