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對他的手施加的壓力和痛苦比那女孩的力氣還大,他差點就要放手,整個人摔在樓梯上了,隻聽到那男孩說:“放開吧,姐姐。我們不需要他也能知道。首先我們知道确實在這酒店裡,然後知道确實在樓上。大部分人都出去了,昨晚下了雨,沒有向外腳印的門查一查就是。”
維格頭朝下地砸在樓梯上;腳步聲向上,不一會,聲音又傳來,愉快且謙遜地說:“我們非常幸運。第一間屋子就是。”他勉力擡起頭,第一眼看過去,便顫抖不止。
門是開的。
維格扶着把手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樓梯下跑去,但酒店的大門被掀開,士兵湧入,而背後,怒吼聲追上來,墊着那女孩沖下樓梯的聲音。她的聲音響亮而爆裂,平白的言語像命令,而真正的怒吼則像發号施令的聲音了,幾乎有種魔力蘊含其中,使人的四肢想投入某種行動和作戰中。她吼道:“不見了!”
為首的士兵回過頭:“人跑了,羯倫耶特大人。”
維格下了樓梯,轉身跑向酒店深處,但一雙手臂捉住了他,他終于忍不住叫起來:“不要,不要!”他揮舞着手臂,無助地呼喊道:“别抛下我——”
“這能跑多遠?”羯倫耶特回答道,“派人往可能地方向追。一隊人留下來搜查鎮子,找不到痕迹就往四個方向追。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跑的,但無論是誰,很快就會知道他跑不過‘鬣犬’。”
“維格,維格。”瓦妮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洛蘭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會去哪裡?他什麼時候知道我們會來的?告訴我。”
“不。”眼淚從他眼眶裡流出來,“我不知道。”他抽泣道,整顆心都被恐懼充滿了——抛棄——他感到無能為力,“洛蘭不喜歡說話,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維格。”但她不放過他。瓦妮莎将他锢得更緊了,低聲有如脅迫和咒文:“維格,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故事。小魚在遊,小魚在遊。”她貼着他的耳朵:“好好想想。現在就是你該做選擇的時候了,你想不想遊到最上面去?好好想想——洛蘭會去哪裡?你最了解他。”
他委屈極了。别抛棄我。他隻想着,愧疚,冤屈,困惑一擁而上,讓他說不出話。“六個方向。”他背後,那女孩說。“六個太多了,殿下,我們沒有這麼多人。”羯倫耶特回答。
“那我會自己去。”她硬聲回應道。
維格不說話了。他的身體無力地癱軟下去,瓦妮莎放開了他。他擡頭看她的神色,見到其中的失望。“這孩子不知道。”她回頭跟那些士兵說。
“那就别管他了。”先前拿旗的士兵回道,“來吧,瓦妮莎,快動起來。”
她轉身離去,毫無留戀。維格不敢動彈,他蜷縮在原地,覺得四面都是目光;他想讓自己冷靜,卻隻聽到心髒異于尋常的跳動。他閉上眼,便看見眼前的一抹綠色,又驚又痛地睜開眼,因為他回想起洛蘭的眼睛。他顫顫巍巍地又閉上眼,那綠色變化了,仿佛屬于那女人……他哆嗦着嘴唇,将頭埋在膝蓋間,漆黑的視線幻化為月夜下的森林,他看見洛蘭和那女人一同坐在那。迦林。維格心想,她說她叫迦林。但這是她的真名字嗎?
他是不被允許直呼女王的名字的。
那麼洛蘭呢?這是洛蘭的真名字嗎?他苦澀地想到,希望那影像消失,但越是抗拒,它就愈加真實:維格看見一條溪水邊,兩個人影彼此倚靠着坐着,她的手指輕輕蘸着溪中的水,他沉浸其中許久,仿佛也能動彈,他站起來,在這蒼翠,無光的叢林中走動,一步一步朝這睡着的兩人走去。洛蘭?是嗎?一步,他就模糊了這個名字一點。他真的知道他嗎?這個與他一同生活了十餘年的人?但他好像确實知道些什麼——他知道那冰冷的外殼——那上面的溫度。
他閉着眼睛;那具叫洛蘭的身體閉着眼睛。維格看見他蒼白如是石的面孔,他那軀體有如覆蓋黑布的雕塑。他的身體張開,輕輕将她那一具包裹在身體中。一步,維格眨眨眼,便察覺那刀般的線條,洛蘭——這個名字,這個人的樣子模糊了。他的身體朦胧,容納進身上,頭發中的黑色裡。他低下頭,看見草地的顔色。
黑色。
維格擡頭。那兒沒有一個男人。沒有洛蘭。甚至,名叫洛蘭的這個男人不曾存在過。但有什麼事物,仍然留下來。她依舊在那,輕輕側着身,閉着眼,手指垂下,沒入水中,蕩起漣漪,那黑色環着她,将她抱在懷裡。沒有男人,隻有黑色。黑色鋪陳,蔓延,堅硬,龐大,如山盤旋在那。
他的心跳着——他聽見。
他擡起頭,而那黑色,睜開了眼。他看見一張男人的面孔和他面前所見的這巨獸崎岖的頭顱重疊在一起,隻有眼睛,像綠色的太陽懸挂在空中,盛着一柄劍,還是一樣的。
“——。”
維格張開嘴。他忘記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