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格從沒見過比洛蘭還虔誠的教徒。
從一般意義上,洛蘭是個道德不佳的世俗之人,因為他信仰的不是崇尚智慧的北方女神教,而是據他自己所說,“去南方務工時皈依的教派”。在他們住的聚集地裡,人們時不時會指責洛蘭“不敬神”,因為當城市鐘聲響起,洛蘭從不和衆人一起朝拜,而是照舊做手上的活計,至于恰逢節會,洛蘭依舊絕少不出門,不換衣飾。維格認為往來的鄰居暗地裡都希望有人懲治洛蘭的不虔誠,但奈何洛蘭實在是個大塊頭,一年年過去,從來沒人将他怎麼樣過,而洛蘭隻是單純地,越長越高,也越來越沉默了;對于那眼不可見也不可預測的天罰,洛蘭似乎既不害怕,也不輕蔑。
風從鲸落殘骸似的教會背後吹來,托起維格蒼白的頭發。他見洛蘭側身對着他,跪在草地上,正向着那尊眉目不清的雕塑,從外人眼中看來這身體像凝固了,而任何流動的事物,無論是時間還是風和水,都沒法催促他直起身。他見到了洛蘭的眼睛閉上,嘴唇輕輕顫動;維格去聽,則聽見偏南一些地方的語言,念誦國教的禱詞,聽起來和他平日于教會中他聽見的十分不同:洛蘭念的,他感到是一種溫和,甚至柔弱的呼喚。它像是春天的鳥穿行在冰冷或豔麗的繁花中,祈求,勸導人感激片刻的生之奇迹。那和維格學過的禱詞相比是多麼不同!他念誦時總想象,女神應當是全知,全能的——北方人跪倒在她的智慧前,因為能沐浴神恩而感到同威同慧的驕傲,而南方人崇拜而渴望着她永生的力量,狂信則帶來了狂妄。興許是害怕觸動王室的威嚴吧,維格心想,教會的老師雖批評南方的風尚,卻隻字不提國教的教義,或隻隐晦曲折地模糊道:“國教宣揚的是女神創生的神力。”維格想如果不是他認識洛蘭,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國教的教義究竟是什麼。他們——他和那名叫尤莉安的老婦人都耐心地等待着洛蘭結束他的禱告,隻見他松開合在胸前的兩手,向那雕塑擡起手臂,說道:“我們是在你的血中孕育的,母親。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你愛了我們,但願我的每一寸靈魂都愛你。願您永遠安甯無恙。”
多奇怪啊!沒有一次,維格不對洛蘭特别的禱告好奇,仿佛那端坐在高天全知全能的女神,變成了一個柔弱的靈魂,而沒有任何願望被向她提出了——他除了希望他能愛她以外,什麼也沒有希求。奇怪,因為洛蘭的女神像是一個無力的凡人,無助而充滿危險地坐在被她所繪出的萬物間,沒有書和劍來回報對她的虔誠,而以——愛——這種飄渺的——像維格和教會的孩子們被教導那樣——這種飄渺而感性的事物,與信徒彼此交換着悲傷的詩句:這無力中确實是存在着一種和諧之美的,或許是因為,維格判斷,禱詞中的女神和她的信徒,仿佛沒有什麼差别。更奇怪的是,這樣的禱詞總是被洛蘭冰冷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念出,叫人忍俊不禁。是了。維格知道,和洛蘭有關的一切事,都是很奇怪的。他的樣子,他的信仰,他的個性……他的一切。
禱告結束了。洛蘭站起來,而那老婦人開口了。
“這孩子是誰?”尤莉安問,第一件事竟是問起維格。“跟我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孩子。”洛蘭回答,“我之前跟您提到過一兩次。”維格擡起頭,見尤莉安在打量他。“他看上去要進入學院了,洛蘭。”“大概是這樣的。”洛蘭回答,他并不很關心維格的前程。有時,維格感到,洛蘭對待他像是野獸對待幼崽,隻負責保護他不被吃了,以及幫他填飽肚子。
“你有沒有其餘人可以托付他的,洛蘭?”那老婦人忽然移開了眼,不再看維格了,而盯着洛蘭;維格見他面無表情地思索片刻,回答:“我想沒有,夫人。”他問道:“有什麼事嗎?”
維格認為她在隐瞞什麼——她唇邊的皺紋線條舒展又繃緊,但原本該說的那句話沒說出口,之後,他認為,那正是因為他在場。老婦人沒有想過洛蘭會帶着别的人來。
“我隻是想你的工作很動蕩,在薇薩維亞斯的時間并不多,對吧?”她最終說,一個顯而易見的托詞:“你可以試着幫他再找一個監護人了,熟悉學院工作的。你并不擅長那個,洛蘭。”洛蘭沒有否認。他說:“我會試着找一個的。”
維格縮到洛蘭身後去。他現下還不知道是為什麼,隻是感覺不怎麼好;他感覺這個老婦人正用無形的手拉着洛蘭,而他便下意識地用手抓着洛蘭的衣服。他們正被荒野環繞着,四面都是無人的宏大之物,維格四處張望,察覺到城市遙遠。他看見雲的流動,風吹着他的衣服,但洛蘭,讓他感到寬慰,一動不動。
“您叫我來,說是有事希望我去辦,尤莉安女士。”洛蘭說,他的聲音既不高也不低,罕有任何色彩,“有什麼我能幫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