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提亞判斷,她當時必然是走在一個人迹罕至的地方,因為當她循着水聲走到溪邊上,靴邊已被鑲了一圈泥,而野草長到了她的膝蓋。她正走時,一條蛇被她驚動了,支起三角形的腦袋,瞧了她一眼;她怒目而視,這冷血的動物便繞過滿開的紫花,靈巧光滑地跌入入水中,幾無波紋,隻是驚動水面的霧氣。塔提亞走到溪邊長青苔的石頭旁,擡起一條腿,手指放在膝蓋上,心想倘若世上有水色這樣的顔色,她的臉上必定遍布水色了,因為這一條溪水往外散播着濃郁的霧氣,讓她心知肚明做了如此一個夢,而夢中彌漫着溪邊的水。夢凝固着,沒有任何外界的信号和聲音,她耐心等待,注視水面,不一會,霧氣的顔色淡了,波紋呈錐,向岸邊擴散;塔提亞見到了昆莉亞,在溪中的一艘船裡。
塔提亞笑了。“誰裝模做樣,将你放到一艘木船裡,昆莉亞?”她的手指敲着硬面的褲子,說:“你不覺得你自己順着水流遊,還更快些嗎?”船裡的人聽她說話,面露愁容,顯得十分苦惱。昆莉亞回複塔提亞道,帶着她的戰友一生也沒見過的煩悶:“這不是我選的。”她的好友并不很體諒她,繼續挖苦道:“昆莉亞,誰将你的身體縫成了一塊?你的腹部和髋縫合得這麼笨拙,你不會覺得難受嗎?”倘如順着塔提亞的目光,人可以看見船中的昆莉亞隻能半躺在木闆上,用手肘撐着身體,眼神幽怨地盯着她幸災樂禍的對話者。昆莉亞幾乎赤裸,肚臍周圍的一圈圓形顯示出崎岖不平的針紮痕迹,仿佛她的人皮,是件被孩童之手縫成的衣服;她正是被從這個位置攔腰咬斷的。
眼淚從昆莉亞的眼中流下,她咬着發紫的嘴唇,向塔提亞伸出手。昆莉亞說:“這傷口太痛了,塔提亞。從沒這麼痛過。你身上有藥,有罂粟嗎?”塔提亞搖搖頭。昆莉亞又說:“這傷口太痛了。為什麼你當時不拉住我的手,塔提亞?”塔提亞回答:“那無濟于事,昆莉亞。我是命大,才沒和你一起被吞了。我當時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昆莉亞的肩膀顫抖。有幾下,她要說話,卻沒說出,最後,“哐啷”落下身子,在木闆上嚎啕大哭,像一隻被鳥喙咬傷的蟲,隻能等待死亡降臨,說:“不,塔提亞!”她哭泣道:“我覺得她是認出了你。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你。為什麼你不救我?”
塔提亞說謊了。她說:“我很抱歉,昆莉亞。”但她一點也不感到抱歉——生活如此。船向前飄去,她也起身,跟着水流前進。但那霧氣不再消去,而昆莉亞的身影也模糊了,隻剩下她的聲音傳來:“你愛我嗎,塔提亞?我們從小就認識。”她重複謊言,說:“我愛你。”霧氣中,那聲音凄涼地笑道,戳穿了她的屈服:“不。”昆莉亞說:“你不愛我。但我以為她是愛我的。我以為她是愛我們所有人的。你記得嗎,塔提亞?人們說她們願意做她的手指,隻要她能低頭吻她們一下,就不在乎誰是大拇指,誰是小拇指。重要的隻有親吻——人需要的隻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