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生看起來很是年輕,烏黑頭發仔細用布條束起,衣服上補丁疊着補丁,一眼便知的清貧。
面容清秀,隻是兩條眉毛打架一樣往中間擠,兩頰微微凹陷下去,呼氣也是輕不可聞,垂着眼抄書竟顯出幾分愁緒來。
寫了兩行字,又咯咯地咳嗽一陣子,清瘦的身軀弓在一處。
陳盛戈真怕他咳那一會兒把自己弄得背過氣去了。
等人緩過來之後,陳盛戈借着活計的名義來打聽:“其實我正想找人抄幾卷經書呢,請問您尊姓大名?”
那書生終于停下筆,拱手道:“小生金不換,從業十餘年,抄書寫文頗有經驗。”
“至于報酬,不知道您抄的是那家經法,要不要量身定制呢?”
陳盛戈點點頭,語調一下兒拉長了:“我最敬佩的就是讀書人了,一介粗人不敢妄議,您随意發揮即可。”
她兜裡正好還有一塊兒碎銀子,便放到台面上來做報酬。
雖說抄書一般沒這麼貴,但是看着這人氣缺衣少食的樣子,還是接濟一下為好。
“這便是我的誠意。最好啊,在經文之中還得請您做些獨到注釋,以供我日日品讀、細細體會。”
到時候看看他在書裡怎麼解經做注,便知道腦子裡大抵是些什麼觀念了。
金不換卻站了起來,不确定道:“真的讓我來給經書做腳注?”
陳盛戈笑盈盈道:“真的。”
金不換似乎還是有些受到沖擊,來回走了幾步,激動得往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
陳盛戈被這一聲脆響給震住了,連忙上前攥住了那披着皮的腕骨,“金先生,何以至此啊!”
金不換兩頰已經升起激動的紅暈,面上還印着一個深深的掌印,卻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不是夢,我金不換居然有今天!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典籍經義多是古文,流傳至今也常有缺失。即便是完本,也常常晦澀難懂,如非學問深厚、見識廣博難以參透。
又因着和考取功名、升官發财之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系,從古至今請人注釋經書都是件大事。
不是請德高望重的鄉紳,就是請功名在身的舉人。
他一介窮書生,從來無人賞識,終于有人發現自己這顆蒙塵明珠,一時激動不已。
然而終究難以相信,懷疑是到了夢裡享福,連忙給自己來了一下,臉上火辣辣地痛卻讓他覺得舒爽。
金不換是打心底裡高興,眼眶不知不覺就濕潤了。
“真是獨具慧眼!像您這樣的明白人可不多啦!”
他歎一口氣,對着貴人訴苦,“上回我求爺爺告奶奶的,終于得了個活計,去給個武夫寫書。”
“這人大字不識一個的,偏生很是喜歡孔孟之道,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的還覺得自己悟出了來真意。”
“連聲囑托,叫我一字不漏地記下來,要做家規家訓,傳子孫萬代。”
“結果你猜怎麼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本是說時間流逝的名言警句,他硬是理解成了血染大地、滿河飄屍。”
“死掉的人是如此之多啊,沒日沒夜地從眼前的水上漂過。【1】”
“我同他解釋,他還搬出六藝來同我理論。”
“說孔子把射箭騎馬放進六藝裡,作為自己教書育人的标準,肯定是自己就非常精通,這正是孔子骁勇好戰、氣力過人的佐證。”
“我真是秀才遇上兵——有苦說不清啊!”
陳盛戈聽得也是一愣一愣的,“還能這麼解釋?”
金不換錘着自己的胸膛,痛苦道:“就為了掙那麼幾十文錢,我還是給他寫了,之後去孔夫子面前跪了一夜。”
“這還不是最絕望的。有時候真沒飯吃啊,就總是托同窗打聽,叫友人留意,一定要找點活計掙個溫飽。”
“求爺爺告奶奶的,真通過朋友的朋友找到了份差事,一個賣布匹的小老闆。”
金不換捂着額頭,似乎不願回想,“誰曾想到啊,這人是找我寫‘勸嫁書’!”
陳盛戈嘴角抽了抽,“這又是什麼東西!”
金不換苦笑一聲,“想同一個女子說親,但是家裡人不同意,家外人也不同意。”
“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鬧得同他分房睡,養在外邊的情人尋死覓活,通房丫鬟哭哭啼啼,所有人都明裡暗裡勸他。”
“于是來找上我了。叫我寫這文章,一來要說清嫁娶好處,二來要叫妻妾大度,還要我引經據典來服衆。”
“真是招笑!”
“我過去的時候,他面色土黃眼下青黑,擺明了縱欲過度虧空身體,一面說着管教妻妾一面喝虎鞭鹿血。”
陳盛戈默默搖頭,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問題:“所以你最後寫了嗎?”
金不換苦笑兩聲,“我要是寫這玩意,從此也不用再拿筆了。”
“最後被小厮一腳踹出門口,踢得我屁股疼了好幾日呢。”
“不過沒事了,如今苦盡甘來,我定會細細琢磨,不讓您失望!”
“平日裡每次有些獨到見解便記在紙上,屬于是早有積累,三日之内就能給您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