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亂語!”白居簡驚得面色蒼白,大聲呵斥道,“坊主經營盛香坊,一直以禮遇下士、寬厚仁德之名享譽長安,況且家中并不缺錢,她怎會行如此敗德毀譽之事?!”
白居簡走出隊列,沖着李昭甯躬了躬身,再起來時,眼睛已經氣得通紅:“坊主為人,想必陛下比誰都清楚……這必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望陛下明鑒嚴查!”
李昭甯還未出聲,一旁的陳崔便輕哼了一聲:“陛下日日在大明宮内忙政務,怎會與梨園商賈有來往?”
白居簡被噎得說不出話,隻恨恨地看着陳崔,胸口劇烈起伏,通紅的雙眼似乎要将陳崔瞪出血來。
但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撲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聲音顫抖破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望陛下明鑒!”
按大周律例,凡經商無德,直接或間接緻人死亡者,徒十年;若情節嚴重,則一定是要當衆斬首的。
五十人被逼上吊,這情節再說不嚴重,怕是要天降黑雪、大旱三年了。
李昭甯擡了擡手,讓小太監去把白居簡扶起來,才對方明昱道:
“方卿說五十人皆有遺書,可有證據?”
方明昱則是望了一眼人群,隻見有一青衣小郎君快步上前,雙手攤開,掌上一疊厚厚的蠟黃色紙箋。
小太監會意,接過來呈給了李昭甯。
李昭甯将那一疊遺書拿起,丹墀下的方明昱也緩緩開口:
“啟奏陛下,柳莺莺統領坊間伶人,更改工錢發放之制為「基數」加『績效』,使那兩三主角獨占大半酬勞,至于餘者配角末流,場場所得不足糊口,生計維艱。
“然而莺莺非但不恤下情,反設高利貸,誘使伶人借貸度日,以明日之銀錢,濟眼前之生計。
“若無力償還,則更添一筆,以新債填舊債,最終負債如山,縱然一生勞碌,亦難補齊欠款。
“而放貸者此時就會變本加厲,以賣身為誘,将男子發配煤窯,日夜苦役、至死方休;女子則賣入青樓,淪為玩物,永世無法翻身。”
他說完時,李昭甯正好翻到最後一頁。這些遺書每一頁都字迹不一,措辭也有文有白,不像是僞造。
李昭甯眨了眨眼,向方明昱道:“既是柳莺莺斂财,可查清了那些銀錢的去處?”
方明昱執笏拱手道:“尚未查明。”
李昭甯暗暗松了一口氣,将那疊遺書放到一邊,語氣平緩卻不容拒絕:“那便速速去拿問柳莺莺,壓入大牢候審。”
方明昱有些詫異,墨眉微挑:“候審?陛下是要親審?”
李昭甯半垂着眼簾,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她放貸也得有個上家,去查,”
頓了頓,她又想起什麼,補充道,“那些自盡伶人的家屬老小,也要一并細細問過,才知隐情。”
方明昱颔首:“遵旨。”
角落裡的白居簡紅着眼睛就要沖出來求情,卻被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手臂,憤然回頭,卻發現是裴硯。
裴硯眼中平靜無波,定定地看着白居簡,輕輕搖了搖頭。
白居簡眼中憤怒極盛,肩膀都在微微顫抖,他奮力一掙,卻被裴硯猛地反剪胳膊,拉着手腕與他并肩而立。
“她在大牢裡,反而安全。”
裴硯輕聲道。
白居簡瞳孔驟縮,愣在當場,怔然無話。
不遠處的丹墀之上,倚着龍椅扶手的李昭甯看到裴硯拉住了白居簡,沒讓他再繼續說話,于是抿了抿唇,向裴硯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目光。
但她心裡也很忐忑。
這案子明顯是陳崔有備而來,他才會無所顧忌地作壁上觀。
方明昱是個周全的人,遺書的字迹對比、家屬的收押和盤問想必已經做過了,有了證據才敢将此案戳到她面前。
她的勝算不大。
但她必須赢——
她不曾殺伶人,伶人卻為她而死。
那些人的死與其說是因為貪婪而咎由自取,不如說是被有心人利用而成為了陳崔與她争權的工具。
生命往而不複,正義雖遲,但一定要到。
下朝後,李昭甯帶着那一沓遺書去了延英殿,而陳崔則被小太監推着慢慢地往禦書房走。
“事辦得不錯。”陳崔迎着陽光,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縫,慵懶地靠在輪椅上,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他面上的明晃晃的陽光卻森冷如霜。
身後的小太監面色微變,小心地開口:“奴分内之事,不敢草率。”
“她既如此護着那白家媳婦……”陳崔嗓音沉緩,語氣竟比面上寒意還要冷肅,“證據就别太輕易給她。”
盡管陳崔看不見,小太監還是恭敬地躬下身子點頭:“謹遵節度使吩咐。”
*
初夏時節,百花盡收,而牆下青柏森森如墨、凝翠若滴,青柳也垂絲綿綿,盈盈蘸水。
延英殿内,李昭甯一邊寫調兵的文書,一邊分神想着柳莺莺的事,加上昨晚在賭場通宵聚賭,已經熬得雙眼通紅,神思恍然。
而她好不容易練得工整的字迹也變回了最初的模樣——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像爬在紙上的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