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試卷一經張貼,若日後被發現舞弊或替考嫌疑,那麼整場科舉的公平性也會受到非議,而這些中舉學子們的成績,很可能會被一筆勾銷,她為了科舉花費的所有的心血也都會付諸東流。
她冷哼一聲,目光如劍,刺中了裴硯的心口。
她怎麼忘了,裴硯文章再好,他也是陳崔的人。陳崔能給到他的許多暗中的好處,都是李昭甯給不了的。
裴硯今日來,一定是陳崔授意。
李昭甯正想着應對之策,突然又聽到遠處傳來一個聲音:
“依裴郎君所見,陛下的文章……”
啪地一聲響,那個問出聲的人似乎被生生打斷。李昭甯眯着眼睛仔細一看,那位長須老者正面色沉重地扶着一位小郎君的胳膊,皺眉盯着他:“言多必失。”
哪知他身後的裴硯竟淡淡一笑,對着大家緩緩開口:
“既然貢院和禮部能夠把陛下的試卷貼出來,那便是接受大家的監督和指正。”
“閱卷并非隻有裴某與白居簡,還有禮部諸位郎君、宰相杜黃,在拆掉糊名之前,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哪一張試卷出自陛下之手。”
“陛下今日名次,是寒窗苦讀所得,也是真才實學之現,絕無攀附取巧、弄虛作假之蔽。”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
“既然裴郎君都這麼說,那陛下的詩文一定是絕好的!”
一個小郎君開心地走上前,拿出紙筆開始謄抄榜上的文章。
“是啊,咱們有幸與陛下同場科舉,想想也覺得與有榮焉!”
大家臉上紛紛開始有了笑容,剛才的沉悶和憤怒一掃而空,如煙飄散。
李昭甯靜靜地看着遠方的身影,突然感受到裴硯破空而來的目光,遙遙地與她四目相對。
她突然有些恍惚。
陽光太亮,她看不太清對方的臉,但自心頭發端,四肢也漸漸有了融融暖意,好像這時太陽才真真正正地照到了李昭甯的肩頭。
*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的紫宸殿裡,大臣們三三兩兩聚成一堆,各自讨論着這幾天發生的事。
浩浩蕩蕩、風風火火的科舉終于落下帷幕,李昭甯也成功地向讀書人證明了她的能力,因此,往日沉寂的眼神,也紛紛開始望向空無一人的龍椅,期待着那個抹熟悉的身影出現。
但一直到朝陽初升,大殿上都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大家看了看天色,雖未到時辰,但那位陛下從來都是勤懇早到,難道今日……要遲到?
與此同時,皇城之内,禦書房中。
燒了一夜的燭火隻剩幾滴殘淚,正絲絲縷縷地垂在燭台上,如凝固的水滴。
書房内十分安靜,一身紫衣的太監安坐于輪椅之中,他對面的堂上,坐着身穿淡黃色龍袍的李昭甯。
“怎樣?”李昭甯問。
陳崔看了看李昭甯,端過身側的茶盞,悠閑地用蓋子刮了刮碗口,斜着茶盞抿了一口,緩緩閉上雙眼,眉目間都是清淡的笑意:“不愧是南诏的國寶……确是好茶。”
李昭甯不接話,隻是定定地看着陳崔。
陳崔又品了一口,才悠悠地扯起唇角:“就是這安神藥,太濃了些。”
李昭甯眨了眨眼睛,将驚訝與錯愕盡數掩去,淡淡道:“節度使年紀大了,應該多休息。”
陳崔輕輕一笑,将輪椅轉了個方向,看向遠處:“是啊,老了……”
他盯着鮮紅的太陽眯了眯眼睛,轉頭看向李昭甯,卻沒有在她眼中發現什麼情緒。
平淡,從容,沉靜如水。
莫名地,陳崔想起了裴硯的眼神。
他突然噗哧一笑:“你且去吧……這安神藥,注定是會讓老身,睡一整天了……”
說罷,他便往輪椅後方靠了靠,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神色安詳。
李昭甯站起身,向門口走去,經過陳崔身邊時,既無停頓,也沒有投過來任何目光,隻有一陣微風,掠起陳崔額角的碎發。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又輕輕地被關上。
門外,李昭甯步履輕快,腳下生風;門内,風停氣住,靜得似乎沒有任何生人的氣息。
陽光照不到的暗處,輪椅上靜默的老人的唇角彎起一個極大的弧度,連眉毛都連帶着舒展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低沉的聲音,帶着陰鸷和狠厲,緩緩響起:
“小皇帝啊……我在與不在,并無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