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不知所以,沉默着沒有說話,隻是感激地沖着裴硯笑了笑。
一行人回到禮部,用小刀拆開糊名,由裴硯念名字,旁邊的白居簡則負責記錄。
“第一名,王渡。”
裴硯将卷子遞給白居簡,看向手中的卷冊,念出下一個名字。
裴硯腦中想起閱卷時曾被自己待定的那張試卷,看來是第七。
裴硯又想起,整冊試卷,沒有一張試卷的字體,與李昭甯的字體類似。
他有些失望,李昭甯十四歲時,所寫行卷他便看過,其文采與胸懷,與那時的他已經不相上下。李昭甯并非偷懶怠惰之人,但大概多年在姚州的養尊處優,已經讓她泯然衆人了吧。
裴硯思緒飄乎,手上本能地一頁一頁地翻開卷冊,喃喃地念出下一個名字:
“第四名,李昭甯。”
……?
名字出口,裴硯才恍然回神。
一旁監督的巡場官幾乎是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什麼?!”
白居簡也頓住筆,擡起頭驚詫地看着他手中的試卷。
杜黃也坐不住了,走到裴硯身旁,目光在他手中的文章上流連。
裴硯将試卷捧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從名字到文章,沒有塗改的痕迹,也沒有任何不工整或作弊的嫌疑。
字迹工整娟秀,雖筆畫粗挺圓潤,但仍可見其筆力,頗有魏晉時謝家閨秀的遺風。
裴硯看完文章,視線又挪回最左側的名字處,“甯”字的最後一筆,有着她寫這一筆時慣有的因手腕顫抖而上下反複塗寫留下的深淺痕迹。
毫無疑問,這就是李昭甯親筆寫的。
裴硯的嘴角微微地彎起,眉眼中的失望也在一瞬間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如月光一般柔和溫潤的光。
他沉聲重複:“第四名,李昭甯。”
“讓我看看。”
杜黃伸手拿過試卷,細細浏覽一番,眼中盡是嚴肅與檢視之意。
過了一會兒,随着他的視線漸漸下移,眉目間的神情卻漸漸被欣賞所取代,變得寬和從容。他将試卷遞給一旁的白居簡,笑道:“這便是你跟我說的那位,對黃河水患頗為了解,又将治理方案寫得兵行險着、不按套路出牌的那位學子。”
白居簡拿過試卷,一看便知這份試卷是由自己親手批閱,其文思之精巧、文筆之高絕,都讓人想起霧氣彌漫的山間如鬼怪一般嶙峋奇異的怪石,雖旁出斜逸,卻不失風骨與性靈。
白居簡笑着把試卷遞給巡場官:“我還說是誰思路這麼奇特,原來是陛下。”
巡場官顫抖着雙手接過李昭甯的試卷,突然問:“會不會是同名同姓?”
此話一出,三人皆擡起了頭,思忖片刻,又齊刷刷地像看傻子一樣看向巡場官。
巡場官一拍腦袋,讪讪賠笑道:“是下官糊塗了,陛下名諱,學子們一定會避忌着,不可能,不可能。”
四人繼續整理名冊,等到抄完所有考生的名次,已經是日落西山。
接下來,需要兩位考官帶着名錄進宮面聖,讓聖上親自謄抄放榜的名錄,以顯示皇權對科舉的看重和皇恩浩蕩。
這事本來可以明日再做,但杜黃念及李昭甯對黃河水患一事的急切,便讓倆人加急将名錄送至宮中,還手信一封,建議李昭甯連夜謄抄,以寬慰學子們的拳拳之心。
*
寬闊宮道上,裴硯與白居簡兩人并排走着,手中各執一卷名冊,步伐輕快。
“真是未曾想到,陛下身為女子,竟也能寫出如此好文章……”白居易望着遠處紅彤彤的夕陽,搖頭輕歎,眼中欣賞之色極重。
裴硯勾起唇角,笑笑:“她一直都很……好。”
白居簡突然轉頭看向裴硯,疑惑地問:“裴尚書難道之前看過陛下的詩文?”
裴硯腳步放緩,盯着遠方夕陽,眼神恍然,淡淡道:“是,裴某不才,與陛下同在官學,受韓夫子教導過幾個月……”
她與他,是同窗。
裴硯記憶中的李昭甯,是個粉雕玉琢、質樸素淨的娃娃。
那時李昭甯才十歲,被皇後領着來上學。她性子安靜,座位在學堂的最後一角,不優秀也不糟糕,像個透明人。
裴硯那時作為官學裡最受矚目的一位,連皇子都沒放在眼裡,因此也沒有多注意這位小同窗,直到某次,夫子将他叫過來,說他最近心高氣傲,文章寫得太虛太空、目中無人。
他雖謙虛地接受了教導,卻并未動搖自己學堂第一的想法,直到他看到夫子桌上按名次排開的文章,他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但很顯然,那歪歪扭扭的字體,絕對不可能是他的。
夫子走後,他偷摸溜到書房,将那寫着歪扭字迹的紙頁拿起來仔細看了看。
第一行,平平常常;第二行,漸入佳境,第三行,文采裴然;第四行,雖然裴硯的眼睛還盯着紙頁,但腦中景象卻倏忽飄遠,那些字在眼前穿行徘徊,餘音振振,繞梁不絕。
這些句子,文采隻是一般的好,但這樣的大局和眼界,他讀來,也覺得震動肺腑、豪情萬丈。
後來他問夫子,為什麼李昭甯的詩文,從未被夫子拿出來誇獎過?
夫子讓他自己去問李昭甯。
于是,某天放學後,他第一次從書院的最前一排走到了最後一排,走向了那個他從未注意過的角落裡的小小身影。
她正在練字,落筆歪斜,不成筆畫,手上、袖子上甚至額頭都沾上了黑乎乎的墨迹,但她仍舊端着手,聚精會神地将落墨紙端,連他走近了都沒有發現。
一番寒暄,加上一包蜜餞,裴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在一擊制勝之前,蟄伏的蛇,向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裴硯忘不了那個粉圓軟糯的臉蛋說出這話時,眼中的嚴肅和堅定,與她可愛的、肉嘟嘟的長相格格不入,又真誠坦蕩得令他的心口有些莫名的酸澀和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