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确實想遠離陳崔,大明宮也是個好去處,她原本想利用話本生意引起姜羽注意,因為姜羽本身就是說書人出身——但沒想到,話本商業才剛開了個頭,陳崔就主動将她送進了大明宮。
姜羽擡起頭看着李昭甯,她一身毫不起眼的淡黃色的圓領袍,頭發還是順應冕旒冠的樣式盤在頭頂,兩鬓碎發亂糟糟的貼在額頭上,雜亂無章,也難掩她眼中那份昭昭如月的帝王風華。
姜羽輕輕一笑:“老奴年紀大了,不願意摻和這些事……”
李昭甯道:“無論姜内監願不願意,您已經在朕的棋局中,若不能為朕所用——”
姜羽花白的眉角一跳,看到了李昭甯眼中毫不掩飾的狠厲和果斷,如虎似鷹,在陽光下露出尖銳的利爪。
他展顔一笑:“棋局已開,老奴豈有旁觀之理?”
他淺笑着瞧着李昭甯,目光慈愛,也有些複雜的探究之意,如同一顆毫不起眼的種子,種在了某處灰暗的土壤裡。
*
禮部,庭院内,并排擺着三張書案,案上整齊地放着三冊厚厚的糊名裝訂好的考卷。
裴硯、白居簡、杜黃伏案閱卷,禮部衆官員則負責記錄和整理,衆人井然有序,鴉雀無聲。
裴硯将手中的一張寫得工整、字卻有些小的卷子遞給一旁等待的官員:“這張通過。”
官員小心地接過試卷,閱覽一番,正要看編号,卻面露難色,停在那裡。
“裴考官,這裡是否是錯字?”
裴硯拿過試卷一看,有一處“之”字被他打上了紅點,但沒有圈出。他掃了一眼上下文,道:
“是,但不影響此生的成績,他寫得……很好。”
負責記錄的官員點點頭,記下編号,放在一旁,再在名冊上勾上一筆。
裴硯翻開下一張試卷,清秀的字迹映入眼簾,手微微一頓。
裴硯眨了眨眼,又看回那試卷。
字迹清秀,排版工整,說理清晰,邏輯嚴明。
隻是每一個字,都用了最古老繁瑣的字體。
裴硯莫名想起之前給李昭甯講禮儀時,那個晦澀難懂的小冊子,其用字與試卷的用字如出一轍。
隻是李昭甯的字歪歪扭扭,這字卻清麗工整。裴硯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笑——考生用晦澀的字來掉書袋,是科舉大忌。
裴硯又看了一遍文章,還是覺得立意和議論都不錯,便交給一旁的官員道:“待定吧。”
官員應了一聲,接過試卷,放在了小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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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下了一整夜暴雨,沖散了初春僅剩的寒意,早晨的時候雨停了,春光漸暖,日光漸盛。
早晨的太極殿内,人影憧憧卻雅雀無聲。朱紅色的台階的盡頭,坐着一個紫衣太監,正緩緩地翻動手中的書頁。
不知是誰悄聲對身邊的人道:“這天都快大亮了,陛下怎麼還沒來?”
話音剛落,他旁邊的紅衣官員看了看殿上淡漠的陳崔,悄摸摸地往那人身邊靠了靠,悄聲道:“聽說昨日太極殿被燒了,也沒個消息,陛下說不定……”
“員外郎慎言!妄議這等大事,若有絲毫差錯,你我都難辭其咎。”一個老者輕聲斥責道,往旁邊站了站,似乎要跟這些嚼舌根的人撇清關系。
陳崔餘光掃了一眼殿下的衆人,看了看殿外天色,晨光漸盛,朝陽初升。
殿後的回廊曲折蜿蜒,卻空無一人。
他淡淡地笑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陛下今日身體……”
“朕身體康健,多謝節度使關心。”
大殿外突然拐進一個明黃色的身影,筆挺地站在門檻外。她無懼紛紛飛來的目光,擡腳跨進大殿,緩緩走上前,姿态從容,威儀有加:
“朕來遲了,衆卿久等。”
話音剛落,大殿裡便響起一陣陣驚訝的抽氣聲。
橙黃明淨的衮服下擺,是一雙白嫩的雙腳,沾滿泥漿和塵土碎葉。潔白腳背上,幾道細細的割痕紅豔奪目。
李昭甯坦然邁步向前,穩穩地踏上台階,走到龍椅前轉過身,振袖一坐。
陳崔剛看到李昭甯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欣賞,但待他看清李昭甯的裝束後,眼中又漸漸泛上玩味和不屑。
一個時辰前。
天剛蒙蒙亮,李昭甯就到了連接大明宮和太極宮的興安門前,但無論她怎麼敲門也沒有人應。
直到不遠處玄武門的侍衛應聲而至,李昭甯詢問一番,才知道,這裡的守衛已經從日夜輪班變成了白天值守、晚上落鎖。
很明顯,陳崔不打算讓她去上朝,才故意換的。
但此時已經寅時三刻,若她從皇城的外牆走,經過東宮、長安東市,再從朱雀門進入皇城,到達太極宮時,恐怕已經日上三竿了。
她昨天才獲得了學子們的支持,若今日就遲到,無論是何緣故,都會讓那些對她稍稍有些偏向的官員不再對她抱有支持之心。
“陛下,要不派個人去傳信,今日早朝延後舉行?”一旁陪侍的子涵看了看天色,擔憂地對李昭甯道。
李昭甯垂眸,淡淡道:“沒有車馬,信也會遲到。”
子涵歎口氣,正皺着眉搖頭,李昭甯卻突然開始解衣服。
子涵大驚失色:“陛陛陛陛……下下?”
如今的情況确實很緊急,但陛下也不至于吓到失心瘋了直接脫衣服吧?
李昭甯将衮服和冕旒脫下來遞給子涵,道了聲“抱緊”,便拉着她往玄武門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