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崔定定地看着那題闆在城樓下緩緩挪動,而後被巡場官平放在了牛車上。
陳崔臉上的悠然和淡漠與題闆上的字一起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森然如鬼魅的笑意。
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昭甯,摩挲着手上冰涼的玉戒,眼中殺意迸現:
“陛下真是出得一手好題。”
李昭甯窺見他眼中的凜凜寒光,絲毫不慌,歪頭一笑:
“為學子們盡心盡力,是朕的責任。”
學子在,李昭甯賭陳崔不會殺她。
陳崔伸向李昭甯的手果然停在半空,那手蒼白細瘦,指節上布滿深深淺淺的溝壑,如森森白骨般猙獰可怖。
城樓上,李昭甯笑得輕松;城樓下,學子們熱情憤慨。
若此時殺了李昭甯,很難保證學子們不會一擁而上,用手中筆把陳崔紮成馬蜂窩;不僅如此,在後世的史書上,陳崔也會落得千人指摘、萬人唾罵的下場。
良久,他才重新看向李昭甯,突然發現她已經不是一個月前那個懶閑散漫、吊兒郎當的鄉野丫頭了,她眉目間英宇威儀、風華萬千的姿态,竟然讓他想起了先帝剛即位時,眼中那些如雛鷹初飛般的銳利光芒。
他冷笑道:“陛下手段,果然了得。”
是他輕敵了。
但那又如何?隻要皇宮的禁軍還是他陳崔的,李昭甯就是籠中鳥、案上肉,隻能任他拿捏宰割而永無翻身之日。
隻要盯緊她,還怕沒有殺了她的機會嗎?
李昭甯看着他眼中的鋒芒漸漸弱下去,便知道自己安全了,緊繃的肩膀松了松,長出一口氣。
陳翠冷哼一聲:“回宮!”
衆人紛紛而上,擡着陳崔的輪椅緩緩而下,兩個小太監也死死地箍着李昭甯的肩膀,将她按頭塞進了一頂小轎子,搖搖晃晃地回了宮。
進宮後,李昭甯的轎子往太極宮去,而陳崔則被人一路推着,伴随着木輪的嘎吱聲響,緩緩進入了紫宸殿。
陳崔坐在輪椅中,手肘支在扶手上,手中松松地捏着一本《論語》看了好一會,面色也逐漸從輕松淡漠,變得蒼白森然、嘴唇烏青,眉宇間的憤怒似沖向堤壩的洪水一般,就要噴湧而出。
出言卻是輕描淡寫:
“是誰負責盯着她的?”
他身前的小太監們互相看了一眼,艱難地吞了吞口水。
一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膝行上前道:
“回節度使,是奴看守不力……”
啪!
陳崔的巴掌種種地落在那面龐稚嫩的小太監臉上,他鼻孔中頓時淌下兩行鮮豔的紅,臉上也顯出隐約的暗紅色指印,如同魔鬼的印痕一般恐怖。
小太監捂着臉,張了張嘴,還是顫抖着低下頭去,以輕若蚊蠅的聲音道:“奴以後一定盯牢太極宮,一隻蒼蠅都不會放……”
啪!
陳崔又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眼神冷然,唇角卻帶着如寒冰一般的笑:
“她今日不出宮,明日呢?後日呢?”
小太監擡頭看了陳崔一眼,雖迷惑,但哆哆嗦嗦地不敢說話。
“讓她出去的是你嗎?”
小太監梗着脖子,眼神懵懵的。
陳崔手中的書啪地一聲狠狠地摔在地上,目眦盡裂、咬牙切齒:
“是讀書!”
“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公主,長在偏遠之地,怎麼就能讀了那麼多書?!”
“她就是讀了太多不必要的書,把那些和世界唱反調的方法,統統學了個遍!”(1)
小太監們皆跪伏在地,地闆上目光在衆人之間流轉,卻無人敢接話。
陳崔冷笑一聲,眸光漸漸收束,擡手看了看手上的玉戒:
“罷了,不過是多費些時日……日子還長。”
*
李昭甯回宮後心緒複雜,悶悶地不說話,子涵見狀便也不再找她,隻是給她換了衣裳便垂手候在一旁。李昭甯則在空庭前的台階上坐着,神色木木地望着外面的月色。
她知道,從今日起,陳崔與她之間便勢如水火,再無任何維持和諧的可能,哪怕是表面上的和平也不會再有。
自從學子們山呼海嘯給她磕頭起,陳崔對她就已經動了殺心。
他不動手,隻是如今形勢所迫,他在等一個時機。
而李昭甯身後的倚仗寥寥無幾——裴硯身份不明,随時可能反水;而那些支持她的舉子們,都還未成氣候,而且科舉都還沒放榜,她并不知道那些人姓甚名誰。
李昭甯不是個愛傷神憂思的人,但事關生死,她隻覺得唇齒饑渴,焦灼難耐。
肚子突然咕咕叫起來,将李昭甯從紛雜的思緒裡拉回現實。
她歎了口氣,晃晃腦袋,沖着子涵招招手,笑道:“去給朕弄點東西吃。”
子涵一直默默關注着李昭甯臉上的表情,幾次想出言安慰都沒有做聲,此刻見她臉上舒展的笑意,也終于放下了懸着的一顆心。
她也淺淺一笑,應了聲“好”,便小跑着往門口奔去。
李昭甯準備起來,但坐得太久,屈着的腿有些發麻,正伸手揉着,卻聽到門口傳來激烈的争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