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怔然,定定地看着樓下的這些素衣寒士,心中酸澀似乎要沖破眼眶。
似乎有陣陣暖意随着這些學子堅定真誠的目光緩緩在身體裡遊走,漸漸地彙聚、填滿胸腔,呼吸變得悠長而沉緩,心髒的某個空蕩蕩的部分突然開始長出了血肉。
李昭甯很清楚,眼前這些學子對她的信任,成為了遍布在她新生血肉之間穿行的筋脈,綿密、堅韌,雖如繁星一般微弱,但這遍布夜空的星星之火,已經成為了她最大的倚仗。
她側過頭,重新看向陳崔——
他仍舊慵懶地坐在輪椅上,眼神淡然,手肘松松地搭在扶手處,但握住扶手的指尖已經因用力而變得慘白。
陳崔察覺到李昭甯的目光,松松地看向她,淡淡一笑:
“陛下果然深得民心。”
李昭甯也悠然一笑,沒有答言,隻是轉頭繼續看向城樓下的學子們。
她眨了眨眼睛,仔細看了看,确信剛才那些出言诋毀侮辱她的人,不是磕頭的這些讀書人。
李昭甯心中了然,那些帶節奏的,都是陳崔找來的。
一個小太監快步跑過來,對陳崔道:“回禀節度使,陛下……”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李昭甯,瑟縮了一下,接着道,“陛下的考卷已經被考官們裝訂在所有考生的答卷冊裡,而且皆已糊名,若強行找出,怕是會壞了規矩……”
陳崔眼皮一跳,瞥了李昭甯一眼,又看向小太監,眼中冷然如寒冰:“那便不必找了——”
小太監松了一口氣。
“都燒了吧。”
陳崔的語氣輕描淡寫,像吹滅一盞燈一般随意、輕松。
李昭甯心髒猛地一縮,她從未想過陳崔會這般輕易地釜底抽薪,這般肆意地将她多日來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
而她毫無反抗之力。
她背後的學子,她剛才以為的倚仗,根本無法阻止陳崔分毫。
李昭甯奮力地掙紮着撲向那個領命匆匆而走的小太監,雙手卻被身後的人牢牢鉗制,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下城樓,看着他跑進貢院,再看着他漆黑的身影沒入回廊,消失不見。
李昭甯的心髒猛地收縮,心中悲憤伴着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她一點也不心疼自己的答卷,科舉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也就罷了,隻要學子們能參加科舉,她哪怕做一輩子傀儡皇帝也心甘情願。
但試卷被燒,那些滿懷赤忱卻報國無門的學子,何辜遭此橫禍浩劫?
陳崔看了看李昭甯,輕輕一笑:
“陛下忙了這麼久,或許累了,回宮休息吧。”
李昭甯如墜寒潭,眼神一點一點暗淡下去,直到暗沉至枯燈死灰一般,再也沒有任何光亮。
她看着城樓下談笑風生的學子們,他們還沉浸在科考結束的愉悅中,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前途已經被葬送在一縷青煙中,再也沒有任何可能。
青煙?
李昭甯突然回過神,深吸一口氣,穩着聲音朝着樓下大聲喊:“貢院着火了!快救火!”
樓下士子們正交談甚歡,乍然聽到李昭甯的聲音,皆神情一震,如夢方醒。
也不知道是誰帶了頭,衆人紛紛沖破守衛橫刀架起的防線湧入貢院,呼喊聲和腳步聲此起彼伏,幞頭垂下的束帶在他們肩頭搖晃震顫,在燈火映照下,似月光照湖的粼粼波光。
陳崔神色一凜,再也不似方才悠閑,勾着肩膀,雙手死死地抓住欄杆,語氣急切:“攔住他們!”
但學子們魚貫而入,勢如破竹,又哪裡是官兵們攔得住的?
李昭甯看着這些前赴後繼湧入貢院的年輕人們,他們雖然面龐稚嫩,但眼中堅定的光芒像荒原中的星星之火,也如漆黑宇宙間的點點星辰。
莫名地,她有些哽咽。
她隻是做了應該做的,學子們就願意相信她、支持她,甚至維護她。
胸腔中的某個部分被填滿,她對民心的向背第一次有了實感。
拳拳之心壯,天地日月小。
不一會兒,衆人就将那個小太監五花大綁地架了出來,幾個青衣黑帶的年輕人抱着好幾冊剛裝訂好的答卷,從門内走出,雙手舉着卷冊跪在城樓下:
“陛下,這歹人剛拿出火折子就被我們拿下,數千份試卷皆被保全!”
“衣袍可焚,答卷不可毀,”另一個青衣小郎君定定地望着李昭甯,“我們雖人小位卑,但決不允許陛下丹心蒙塵!”
李昭甯瞥了一眼身側的陳崔,隻見陳崔的眉頭舒展,甚至淡淡地笑了起來。
她不知道陳崔在布局什麼,但此情此景,他再無任何可能燒毀試卷了。
陳崔卻并不生氣,淡淡一笑:“罷了……不過是寫些末流話本,能有……”
随着最後一個學子走出貢院,巡場官舉着題闆緩緩走出。
陳崔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題闆上,話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