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遊一身白色圓領袍,戴着小幞頭,背着手,歪着腦袋,在李昭甯面前調皮道:“陛下姐姐真厲害!什麼蘑菇都懂!”
小男孩的聲音很大,殿内突然安靜下來,大家紛紛看向李昭甯。
李昭甯尴尬一笑:“朕與小孩子玩鬧聊天呢,無妨,大家繼續。”
酒勁緩緩地侵入腦袋,李昭甯覺得身子有些輕,往後坐了坐,就被各家婦人圍在了中間。
“陛下竟懂蘑菇?臣婦家有個孩子,昨日吃了蘑菇,回家腹瀉不止……”
一個婦人默默拭淚。
“臣婦家的也是!鬧了半夜,不住地叫娘……”
另一個婦人也難過地閉上眼。
大家吵吵嚷嚷,說的都是昨日孩子們春遊中毒的事。
李昭甯本不想管這些與她對立的人的家事,但幼子無辜,她還是一一仔細問了症狀,給了解決之法,那些關心孩子的人得了方子,就都先回去了。
終于不用喝酒了,李昭甯長出一口氣,歪着身子倚在靠墊上休息。她的視線掃過整個大殿,除了王婉、裴子遊,竟還有另一位老婦人。
她剛才沒有紮堆過來敬酒,現在也隻是一個人端坐在案前,靜靜地吃果子。一身青色衣裙,皆是禮服制式,儀态端莊,神情淡雅。
她似乎察覺到李昭甯的目光,擡眸拱手道:“妾晉昌縣太君陳氏,失禮了。”
陳氏?
李昭甯暈乎乎,完全記不起來她是誰,王婉卻微微一笑:“令郎白居簡年輕有為,臣妾想必定是母親教子有方,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尋常。”
原來是白居簡的母親。
王婉坐在李昭甯身邊,輕聲道:“白居簡為官清廉,人也很孝順,陛下剛登基,若想要白郎君的支持,或許可以從他母親這裡入手。”
李昭甯眉毛一揚。
王婉看着嬌嬌軟軟的,但話中的見識和籌謀卻一點也不差,難怪性子膽小卻能嫁給兵部侍郎。
李昭甯端着酒杯過去,莞爾一笑:“朕是小輩,敬夫人一杯。”
陳氏緩緩站起,躬身道:“妾怎敢讓陛下敬酒,失禮了。”
說罷,她一飲而盡。
李昭甯笑道:“朕知太夫人釀酒技藝非常好,白家的酒,有些比宮裡的都要好上幾分呢。”
陳氏臉上的神情微微緩和:“陛下喜歡,妾明日命人送些給陛下嘗嘗。”
李昭甯笑道:“太昌遠,來去不易,不知老夫人可有長住長安的打算?”
白居簡在長安一直都是住官家館驿,手上俸祿隻夠平日用度,買不起房。
若她給他一套房子,說不定能說服白居簡做科舉考官。
陳氏身上的傲慢消失了,她擡起眼簾,認認真真地看着李昭甯。半晌,還是低下頭:
“無功不受祿,我兒雖官小位低,俸祿微博,但奉養父母還是夠的。”
李昭甯淡淡一笑:“獻酒之功也是功。況且太君家裡有位千金,若白卿在長安有座府邸,就算不太大,作為落腳之處也會很方便,也免了令嫒抛頭露面之嫌。”
這樣的世家大族,最在意清名,也很在意女孩的名節。
李昭甯心中忐忑,面上不動聲色地看着陳氏坐下,正不知所措間,陳氏笑道:
“想不到陛下對妾的家事也這般關心。”
李昭甯坦誠道:“朕素聞令郎文采裴然,有治國安邦之才,頗為欣賞……”
陳氏冷笑一聲:“欣賞?”
“我兒不與伶人詞臣沆瀣,承蒙陛下垂愛,不敢領受,還是請回吧。”
她自顧自坐下,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王婉走上前,正欲開口,又被李昭甯攔下。
李昭甯沖王婉一笑,請她寬心,便回頭對陳氏拱手道:
“夫人,朕并非要限令郎于下九流之道,而是為了他在千秋萬代的聲名。”
陳氏并不看她,隻是倒了一杯酒。
李昭甯繼續道:“若史書有載,是重開科舉、負重前行的人受人稱頌,還是隐于世外、隻求清名的人更高潔?”
她淺淺一笑:“科舉不開便罷,若開了,陳崔就攔不住了,改制是最容易的事。”
陳氏擡眸,看向李昭甯。逆着光,她看不清李昭甯的臉,隻覺得她眼中清澈執着的光芒,似乎比身後刺眼的陽光來得更為盛大熱烈。
良久,陳氏輕輕歎了口氣:“勸我沒用,你得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