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扶着牆剛站穩,就聽到笃笃的敲門聲,農婦在門的另一邊,輕聲問:
“女郎,睡了嗎?”
李昭甯不敢出聲,蹑手蹑腳地披上衣服,摸到窗邊,悄悄地打開窗子,正準備翻窗,又聽到農婦道:
“我給女郎拿了幹淨的衣服,放在門口了,女郎什麼時候方便就出來拿!”
話音剛落,腳步聲就遠去了。
李昭甯這才長舒一口氣,回到房間門邊,從門縫裡看到廳内已經沒人了,才将門開了一條縫,伸手去取外面椅子上的衣服。
她抓着衣服正往回拿,旁邊卻突然伸出了一隻手,握住了李昭甯的手腕。
手腕上傳來溫潤綿軟的觸感,李昭甯動作一頓,看到修長潔白的手指正穩穩地圈住衣袖。
農婦不可能有這樣的手,這人一定是在廳裡潛伏的胡商。
李昭甯吞了吞口水,急中生智:“我……衣衫不整,你不放開,就是耍流氓!”
那隻手一滞,随即緩緩松開。
李昭甯收回手的瞬間,熟悉的聲音傳來:“穿好衣服,出來談談。”
語氣平淡如水,聽不出一點憤怒或急切。
李昭甯稍稍放下心,關好門。
門外,裴硯等了很久,都沒等到有人開門。
暗夜寂靜,遠處卻突然傳來幾聲犬吠。
裴硯眸光一顫,眯起眼睛,緩緩拉開門。
小小的房間一覽無餘,沒有人影,隻有溫熱的床鋪,一室寒風。
*
傍晚的長安城郊突然下起了雨。
李昭甯正順着山路往南走,一路小跑,躲進路邊的小茅屋避雨,進來才發現裡面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那些人有老有少,皆面黃肌瘦,衣衫褴褛,看到幹淨整潔的她,就好像餓漢看到美食一般,眼中充滿了貪婪和欣喜。
她暗叫糟糕,早知道就不穿新衣服了。
衆人一哄而上,她明晃晃的身影瞬間被淹沒在黑漆漆的腦袋裡。
但李昭甯怎麼可能是任人欺負的小包子呢。
有手伸過來就拍開手,有腿來絆就踢開腿,那些流民雖然人多,但因多日吃不飽飯,出招綿軟,耐力也不如她,一番打鬥下來,李昭甯漸漸占了上風。
她握緊拳頭,背脊微微弓起,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邊警覺地盯着周圍蠢蠢欲動的眼睛,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好多人,呼痛聲不斷。
“還上嗎?”她問。
衆人皆搖頭。
她掃視一圈,終于找到了一個小女孩,十歲左右,圓臉雙馬尾,骨瘦嶙峋,但眼神漆黑透亮。被她拉出人群的時候,瑟縮了一下,但沒哭,也沒跑。
看起來靠譜。
她從包裹裡拿出一小塊麥芽糖,放在小女孩手心,問她:“你們是強盜,還是流民?”
雖然人數不少,但他們上來搶東西的時候亂糟糟的,也沒有拿兇器,不像是有組織的山賊。
小女孩懵懵的:“有區别嗎?”
……說得真對。
“那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姚州。”
李昭甯的瞳孔猛地收縮。
姚州是她的封地,一直豐饒富裕,怎麼會有從姚州來的流民?
除非……
“姚州已經被南诏攻下,我們一路逃難,但是每個城都不肯收留我們,就隻能在外面搶點路人的東西,勉強活着。”
人群中的一個老婦人喃喃開口。
李昭甯難過地閉上眼,五髒六腑似被無數尖刀刺入。
這些人并不是她的敵人,而是她的子民。
數月前,她從姚州一走,身後山河陷落,百姓本可投降,但卻選擇了棄城逃向中原。他們心裡,還是認自己為大周子民,要回到大周的土地上去。
可大周認他們嗎?姚州離長安千裡之遙,途中城鎮無數,卻沒有一座城願意收留他們。
雖然閉着眼睛,但流民的臉似翻書一般曆曆在目,刺得她眼睛一陣陣酸澀地痛。
她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
睜開眼時,眸中怒意已盡數消散。
不就是姚州嘛,她十歲那年就能多方籌謀将這塊地拿下,如今她二十一歲,難道還不能收回姚州嗎?
李昭甯讓他們在這裡等着,她則拿起唯一的一把傘走出了門。這裡離裴硯的難民營不遠,或許裴硯不在,但村裡的人都算親和,或許可以說服他們暫且收留這二十來個人。
“姐姐。”剛才的小女孩站在門口,怯怯地叫住她。
“怎麼?”李昭甯回頭。
小女孩指了指屋後的柱子:“那裡有一匹馬,是他們前天搶來的。”
她順着手指一看,果然有一隻缰繩系在柱子上,缰繩的另一頭是一隻高大壯碩的黑馬,毛色黑中透紅,肌肉渾厚發達,一看就是京中貴人才養得起的寶馬名駒。
“從哪兒搶來的?”
按理說,達官貴人應該有很多随行的侍從才對。
“不知道,”小女孩搖頭,“據說是位獨身一人,長相頗好的郎君。”
裴硯?
不可能。他是文臣,騎馬的時間不多,不需要養這麼好的馬。
李昭甯道了謝,向着難民營策馬狂奔,一個時辰不到,她就看到前方不遠處難民營的燈火,在漆黑的夜裡格外亮眼。
她欣喜地拉住缰繩,讓馬兒漸漸停下,但走到村口時,馬卻突然拐彎,向着長安城的方向飛快地奔去,任憑她怎麼做,都沒法讓馬兒停下,隻能緊緊抱着馬脖子。
耳邊的風和馬蹄聲混在一起呼嘯而過,馬兒喘息間的潮熱氣息和泥土的腥味撲面而來,加上劇烈的颠簸,弄得李昭甯頭暈目眩。
難道這匹馬知道她是逃走的公主,要把她帶回京城?
李昭甯搖搖頭,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剛一回神,就發現前方一堆人亂糟糟地聚在一起。零星的火把照亮他們破爛單薄的衣服,不像是民兵。
他們都往中間湊,似乎在圍攻什麼人。
馬兒并沒有減速,再往前,就會直接從那群人身上踏過去。
她來不及反應,夾緊馬肚子,用盡渾身的力氣扯起缰繩,口中大喝一聲:“駕!”
馬兒長嘯一聲,閃電般高高地跳起,越過人群,重重地落了地,停在人群後面。
李昭甯剛直起腰,就被從天而降的泥點砸了滿臉——那是剛才馬兒跳起時,馬蹄帶起的泥漿雨。
來不及擦臉,李昭甯趕緊下馬,沖進人群。
剛才她從衆人上方飛躍時,看到人群中間,有人掏出了刀,向着周圍的人刺去,也不知道得手了沒有。
她擠進人堆,就看到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正要刺出,她伸手飛快地托住那人手腕,猛地一擡,另一隻手向着對方的眼睛戳過去做幌子,伸腳使勁往人□□一踹——
那人卻絲毫不受招式迷惑,輕松抽回握着匕首的手,迅速拍開她的另一隻手,還能用刀背在她腿上重重一擊。
手腕和大腿傳來劇烈的痛感,痛得李昭甯鼻子一酸,但她咬着牙,以人群做掩護,繞到那人身後,抱着他的一隻腿往後重重一拖,随着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李昭甯終于把人拖倒了。
但李昭甯還聽到了一聲叮鈴脆響,很輕微,在耳畔一晃而過。
衆人皆欣喜地高呼起哄,亂哄哄地圍過來,壓住歹徒的身子對他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