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澤川又來到了紫瑞小區，他攔不住自己的步伐。今晚還是不敢上樓敲門，隻是靠在樓棟門口的柱子上悶悶地咬了根煙在唇邊。

小區的路燈斜着照下來，把光影拉得很長很瘦，喬澤川覺得眼睛可能生病了，不然為什麼覺得影子被照出了周方圓的模樣。

周方圓今晚跟Tracy和Lawrence他們聚了個餐，喝了些酒，回來有些恍惚。她仔細定睛去看，确認了單元門口靠牆那人就是喬澤川。

他還是一身西裝，倒春寒的天氣裡連一件大衣都沒披着，臉色不再像平日裡那麼容光煥發，看起來有些頹唐。他好像有些意料之外，一副沒打算今晚碰見她的樣子，愣神的時刻連叼在唇間的煙掉在了地上也渾然不覺。

想見她，又不敢見她，還不敢被她發現他想見她。盡管有種被抓包的窘迫，但真正見到的那刻，喬澤川還是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連風都是。

回過神來後，喬澤川趕緊把煙撿起來扔進垃圾桶，走到周方圓面前。目光落在她酒後被染成水粉色的臉龐上，問：“能談談嗎？”

“沒必要，你回去吧。”周方圓喝得有些鈍，紅滟的唇中說出最冷淡的話。

“我不走。”

周方圓發現喬澤川今晚一開口就是比前些天更犟的語氣，聽起來有種想要死磕到底的氣場。她知道隻有戳到痛處才能讓他離開，“你不走，是又想闖進我家嗎？”

喬澤川明顯被當頭一棒打住了，開口發不出聲音，半晌才啞着聲音說道：“對不起！”

他覺得對不起三個字就如同一句廢話，這三個字無法讓時間回頭再來一次，他又覺得再來一次他未必不會被逼得再這麼做；這三個字無法平複周方圓心裡的傷口，她本就是一個傷痕累累的人，新傷扯動舊傷，痛感隻會成倍；這三個字更不能輕飄飄揭過這茬，讓他們再像以前一樣面對彼此，時至今日，他們的關系已經不再是道個歉就能解開心結的程度。

但即便是廢話，喬澤川還是很想說。

周方圓沒回答，掃了他一眼便自顧地用門禁卡刷開單元門，往電梯間走了，在空氣中留下很短暫的酒香。

喬澤川不敢跟上，腳步也重得擡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着她離開，漸行漸遠卻無能為力。

沒關系，他早就做好了今晚铩羽而歸的準備。

周方圓洗完澡懶得吹頭發，便躺沙發上刷着手機等頭發自然幹，結果越刷越煩躁。她拖出電視來打開一部搞笑綜藝，心不在焉地拖動進度條，眼睛時不時往窗邊瞟去。

直到發現玻璃上落下了雨點，立刻起身去關窗。往下一看，坐在綠化帶邊長椅的不是喬澤川還能是誰？

他傻嗎？本來就穿得那麼少，不僅沒打傘，還坐在淋雨的地方。

喬澤川沒躲雨，是覺得雨砸到臉上挺舒服的，他這段時間總是不自覺地找不痛快，喝酒喝到醉也好，半夜去練器械練幾個小時也好，寒冷饑餓淋雨也好，都是一種自我懲罰式的發洩。

最莫名其妙的是前兩天，司機送他去旅遊局開會回來的路上，他在車裡聽到小孩吵鬧的聲音。工作效率第一的他破天荒說想下車自己走回酒店，然後在發出那聲音的幼兒園院子外定定站了一下午。

後來旁邊來了一個男家長搭話，問他：“你小孩也在裡面嗎？”

喬澤川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反問他：“你家兒子還是女兒？”

那家長打開了話茬滔滔不絕地說：“女兒，我女兒最黏我了，最近發了兩回燒變嬌氣了，哭着不願意來學校，我在家一想到她在學校會想我，也可能會哭鼻子，我就忍不住來偷偷看她。”

說到最後見喬澤川一臉呆滞地失神，隻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走開。

——

喬澤川在今晚第二次見到周方圓的時候，是她拿了一把傘送到面前。他站起來看周方圓，睡衣挺厚的，但她沒吹幹頭發，發絲半濕半幹地敞着，也不怕老了頭疼。

他哪裡知道周方圓是經過了内心多久的掙紮才下樓來送傘的。

“已經淋濕了，你回去吧。”周方圓把傘撐開遞給喬澤川。

他看見傘偏向自己後有雨滴砸在她的臉頰上，皮膚上反射出水光，有一種被人淩虐過後招人憐的破碎感與折腰的欲。那一顆一顆凝結再滾落的雨滴，就像眼淚一樣劃過。

喬澤川鬼使神差地問：“你怎麼不會哭了？”

周方圓聽不懂這沒頭沒尾的話，“我為什麼要哭？”

她猛然間回憶起，田曉禾也問過她為什麼不哭了，她當時說她該長大了。

人當然不是随着年歲逐漸長大的，也不是哭完告訴自己你該長大的時候就長大了。而是再一次想哭的時候，辛苦地忍着，于是成長；數次之後，忍到能笑着假裝自己一點兒都不想哭的時候，就真的長大了，成熟了。

所以每一次有想哭的沖動時，周方圓都會告訴自己：你必須成長，你不能哭。

“正常的人類一定會哭的，你難過、疼痛、被欺負的時候都不哭。”

周方圓油鹽不進：“那就因為我不正常呗。”

誰知喬澤川依舊固執地繼續這個話題：“你明明過得很苦，你哭啊！”

傘被越來越強的風吹得搖搖晃晃，更多雨點打在周方圓的臉上。喬澤川也幾乎濕透，西裝吸飽了水份貼在身上襯出他身體的線條，臉龐白得吓人。

他扶上周方圓單薄瘦削的肩膀，帶着點神經質的癫狂去哄着她說：“你在雨裡哭，沒人能發現。”

“你有毛病吧！”周方圓不理解他今天為什麼像瘋了一樣逼自己哭，甩開他的手就往單元裡走。但在雨裡走了兩步，又無意識地回頭。

傘被歪倒在長椅邊，喬澤川又坐下了，掏出煙盒點煙。

在雨裡點煙未免有些白費功夫了，怎麼能點着呢？他按了很多次打火機，要麼被雨澆熄，要麼好不容易燃起的猩紅下一秒又滅了，反反複複怎麼點都點不着。

他的發質偏硬，即便被雨澆濕了也沒有軟塌塌貼在頭皮上，有幾縷仍然彎在額前往臉上滴水，一滴一滴往下滾落，洇在衣服裡。在泳池邊周方圓見過這樣的畫面，但今天的他要顯得脆弱狼狽得多。

周方圓突然感覺口腔裡有苦味，她分不清了，究竟是那晚流進她嘴裡的淚水再次泛起來的味道，還是自己真的流淚了。她會這麼懷疑，是因為她能感覺到，鼻酸是真的，眼熱是真的，喉嚨很堵也是真的。

在雨裡哭，和在雨裡點煙，都是一樣的自欺欺人。

“上樓！”周方圓回來拉着喬澤川往單元裡走。

身體被她拉着動，但喬澤川不自覺使出輕微反抗的力氣，“我…可以嗎？”

“不是要談談嗎？”

跟着周方圓一進門，她生日那晚的一切就曆曆在目出現在眼前，使得喬澤川腳步跟灌了鉛一樣的沉重。

他在玄關脫了鞋子往裡屋慢慢挪動腳步，發現周方圓難得地打開了電視，電視機裡播放着綜藝節目，畫面裡幾個藝人你追我趕，肆意笑鬧。

但她卻不開聲音，顯得那些笑是演的。演得像真的，但還是假的。

周方圓去櫃子裡取毛巾了，他摸到沙發上還有她的體溫，但他不敢坐。再次來到這個家裡有種物是人非的錯覺。

他濕了，所以不能破壞幹淨的沙發；他髒了，所以配不上她純潔的靈魂。

周方圓将毛巾遞給喬澤川，“你先擦一擦，把濕外套脫下來，我挂在暖氣邊很快就能幹。”

他聽話地把外套脫下來給她，周方圓看見襯衣被打濕後，喬澤川的肌肉線條透在那層幾近透明的布料下。她見過這個畫面的，羞恥令她刻意逃開視線，走到櫃子裡取下一個禮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