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217年10月,昨晚剛經曆了一場狂歡,麋因清早剛進了辦公室,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誤進了一場嘔吐愛好者的派對。
用腳尖撥開幾個裝着不明物質的塑料袋,鼻尖浸沒在渾濁的空氣裡,到處都充滿了嘔吐物的味道,辦公室裡的氣氛十分抽象。麋因撈起垃圾桶,撿了幾個空瓶子丢進垃圾桶,門口就傳來一聲冷淡的叫喚聲。
“什麼事?”麋因莫名其妙,走到了門口,看着對面小心謹慎站在門外,保持着一種神經質的警覺的男人。
鐵寶丹比麋因大了8歲,兩個人年紀相差并不懸殊,但他的模樣有點滄桑,瞪着一雙巨大的眼珠子,給人十分神經質的感覺。
“你,你是麋因?你接到了通知沒有,你已經從沉希文的小組被調走了,從今天開始暫時跟着我。”
麋因目瞪口呆,陷入到一陣窒息的靜默裡,兩個人面面相觑,互相瞪了很久,麋因先開始了一段破防的自言自語:
“他們把我調走了?飛廉秋典号馬上就要赢了,偏偏這個時候,把我調走了……可是、可是誰來接手機甲?誰來當操作機械師?”
鐵寶丹一下面對這麼多問題,煩得皺起了眉間的皮膚,擰起一雙毛茸茸濃黑的眉毛,“林凇代替你,配合沉希文一起駕駛飛廉秋典号。你管這些幹什麼?你現在應該多關心自己。”
“不!不行,飛廉秋典号是我的心血,她是我的!啵唧電器不能把我的設計拿走。”
鐵寶丹歎息了一聲,“我們是公司的簽約機械師,合同存續期間,設計制造的機甲都屬于公司,嚴格說起來,飛廉秋典号也是公司的。”
麋因心裡瞬間冰冷,霎時間明白了一切,“司諾退出比賽,沉希文相當于内定冠軍,他們不需要我了……呵,那他們是怎麼安排我的?”
“公司新開啟了一個‘造星計劃’,你跟我一起,去培養新駕駛員。”
“……培養新人?”麋因低聲笑了笑,目光茫然沒有焦點,毫無意義地瞅着自己的腳尖,“每次都是這樣,花蕾剛剛結出,就有人來等着摘花了,三年之後又是三年,告别了這個新人,就有下一個新人,這樣一眼看到頭的日子,為什麼還要過下去?”
鐵寶丹微微怔愣,“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不幹了。”麋因一甩手,把垃圾桶丢開,轉身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昨晚的狂歡太激烈了,仿佛不是為了即将到手的冠軍,而是為了世界末日。桌面的咖啡杯裡被怼滿了煙頭,一些紙質文件和草圖也被燒灼出一個焦黃色窟窿,桌面滿是髒污的腳印,應該是有人在上面蹦過迪。
她忽然失去了收拾東西的欲望,一把掀翻了辦公桌,讓髒亂不堪的辦公室又添了一筆,轉身兩手插袋,潇灑出門。
潇灑的狀态持續了10分鐘左右,終結在領遣散費的時候。麋因站在一樓大廳的隊伍裡,耳邊聽着叢雜的抱怨聲,忽然之間,好像世界俯下身來諄諄教誨你有多麼卑微。
大廳被一道看不見的線分隔成兩部分,一邊是夾着公文包急急忙忙趕着上早八的薪柴們,一邊是排着隊低眉臊眼等着滾蛋的失敗者,麋因站在裡面,漫無目的地四處看着。
前邊站着一個瘦得像隻猴的機械師,戴着宛如酒瓶底厚的眼鏡片,偷偷摸摸探出身跟隊列前的同行咬耳朵:
“我看了我這個月的績效,原本這個月過線了,但是組長把我一張設計圖拿走了,也不知道塞給哪個。”
他前面的人譏笑兩聲,也捂住嘴小聲咬耳朵,“算了吧,這個月挺過來,下個月還是要走人。啵唧電器最近開始裁員,不需要我們這麼多底層機械師了,與其在這忍氣吞聲,還不如随便找個工廠車間,就當這幾年是刷履曆了。”
瘦皮猴機械師還是愁眉不展,“聽說夏娃後裔也在啵唧電器上班,不知道是哪一個。你說我的設計圖,會不會就是被……”
前面的人又譏諷地笑了笑,“我就不明白了,夏娃後裔明明可以躺在功勞簿上混吃混喝,進來上什麼班?何必跟我們搶這點殘羹冷炙?”
麋因掃了他們一眼,心煩地轉開眼光,忽然看見大門入口有短暫的騷動,一群青春亮麗的青少年魚貫着走進了滞悶嚴肅的大廈,沿路招惹了許多人頻頻側目。這些青年明顯屬于機甲部,一個個穿着時新潮流的防塵服,或者輕薄軟甲,腰配武裝帶,雙手連接着亮藍色線路,肩膀蹲着微型機器人寵物,攜着一股蓬勃的朝氣,和身邊燃燒了半截的薪柴員工們完全不同。
麋因一時看得呆住,忽然一隻金毛……不是,是一個少年,飄散着一頭金發,好像一隻熱烘烘的小狗一樣沖過來,撲到她身前,歡喜地喊:“姐姐,你也是機械師嗎?你是那種在頂層辦公室裡的高級機械師嗎?”
他喊得太大聲了,一時間讓麋因周圍成了視線焦點,他還沒意識到自己讓麋因陷入了小小的一場社死,繼續熱情地追問:“你會參加造星計劃嗎?我以後還能看見你嗎?”
麋因凝視着那雙燦藍色的眼睛,仿佛是陽光下波光淋漓的海面,跟夏日晴空下的落日海一樣。
時間回到現在,空間轉入了陰暗的地下黑診所,地點是振工路黑市入口處的一家牙科診所,時間是晚上8點,天色黑沉,都市華燈爍麗,黑市往來如織。
醫生嚴肅地從診療間出來,揭開臉上的口罩,十分冷酷地對麋因宣布:“救不了,他的神經端口基本上廢了,他不可能再進行神經接駁,用比較外行的話來說,就是他沒有精神力了。”
麋因之前已經差不多知道情況了,并沒有太激動,“那是為什麼呢?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補救的辦法?”
“我又不是神仙,光靠掐指一算就能知道。他的情況很複雜,這裡隻是個地下黑診所,你對我的期待太高了吧?我勸你快點把他送到正規醫院。”
麋因的眼光茫然飄蕩,隔着渾濁的玻璃看了一眼裡面昏迷的靳京,“我也想,但是他現在的處境也很複雜,他被啵唧電器丢出來的,但是身份檔案還在公司裡,如果去了醫院,公司也會拒繳費用,那隻能在程序上尬住。”
醫生的态度柔和下來,瞬間好說話多了,“其實送正規醫院的用處也不大,隻是開一張殘疾證明罷了,他現在隻能期待奇迹,看看有沒有研究精神力的私人實驗室,對他有興趣。”
麋因慘笑了兩聲,“什麼私人實驗室,我常年混在黑市裡,龌龊陰損的買賣見多了,那些東西不可信。再說了,沒有精神力就不能當駕駛員了?我怎麼沒聽過這種事。”
“我不跟你狡辯這些,這是你的專業。”醫生将體檢報告單塞進麋因手裡,開始趕人,“除了神經端口受損,他沒有别的問題,可以走了。”
“哦對了,”對着麋因的側影,醫生又想起了什麼,把她叫住,“今天發生的事,要是魯比尼來問,我隻能跟她老實交代,雖然你才是夏娃後裔,整條街應該是你的,但是現在還是魯比尼當家,我們都得聽她的。”
麋因的家在振工路一帶,這裡是城市邊緣,不像市中心或者星域交通站那麼熱鬧,這裡地廣人稀,附近有一塊古法曬鹽場,還有個小型水産養殖實驗室,總之,所有不怎麼賺錢的奇葩小買賣都集中在附近。
哦對了,還有黑市。應該說所有不賺錢的合法生意,還有最賺錢的非法生意都集中在這。
麋因的住宅是一棟不起眼的模塊宿舍,像積木塊一樣嚴絲合縫地鑲嵌在密集的平民聚居地。站在整片罐頭廠流水線般遮天蔽日的建築群前,往上一望,就會為那些擠擠挨挨、幅員遼闊的小模塊驚歎,無數一模一樣的積木一直搭建到目力所及以外的地方,這簡直是現代建築的極限。
麋因扛着靳京,騰出一隻手開了門,費勁地穿過狹小陰暗的一條走廊,把他放在自己的卧室床上。
靳京身上的工裝背心被海水打濕,又幹透了,現在沁出一層細密的鹽粒,外搭的短款小外套也髒兮兮的。麋因想幫他更換一件幹淨衣服,先把小外套和背心都扒掉了,用手指尖拎着扔到衛生間裡。
可是她翻了翻自己的衣櫥,最寬松的一件睡衣對于高挺的靳京來說也太小了。麋因站在床邊,用手指尖撓撓臉,轉身去貝爾老師房間,想拿一件老頭的衣服。
她離開留下了一個被自己翻撿得淩亂簡陋的房間,房頂的小燈泡輕輕搖晃,留下一道迷離閃爍的光澤,流過靳京的眼睑,他在渾渾噩噩的狀态裡稍微清醒,支撐着自己,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第一眼先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