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狩獵行動。
麋因作為行動成員,現在正穿着一身破爛吉利服,縮在一塊鐵灰色巨石後,默默觀察着遠處的巢穴。那裡曾經被巨大鋒銳的螯鉗刨過,留下了一圈粗粝的痕迹。
簡而言之,現在像個石頭人的菊花。
麋因已經盯着這個抽象的巢穴入口超過2個小時了,她一直保持一瞬不瞬,盯得眼前發昏,很快巢穴在恍神中變成了兩個。
步彩隐身在她對面,張開一隻手,合了個大大的哈欠。麋因馬上在陰影中沖她打手勢,示意她正經一點,警惕一些。但是步彩默默朝天翻了個白眼,用手勢回了個粗口。
她的中指還在冷厲的晨風中樹立時,一道龐然的陰影悄然籠罩了她。麋因一擡頭,從灰紫色濃濁翻滾的迷霧裡,看見了她們此行的獵物——一隻成年體的鐵骁螳蟲。
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大叫,麋因也張開嘴,但是隻傳出幾聲彷如哭泣的嗚咽,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個啞巴,沒法說話。
不過步彩和她相處很多年了,馬上就從她瞬間扭曲的面部表情裡察覺到發生了什麼,沒有像恐怖片裡作死的炮灰那樣,一頓一頓地擡頭往上瞧,而是瞬息抽出腰間電子铳,朝天發射了一枚電漿彈。
刺亮的瑩藍色在淩晨的荒野爆裂開一簇火花,電漿彈射在鐵骁螳蟲正面的兩排複眼上,痛得它發出啾啾的吼叫。
麋因瞬間一個翻滾,切近到五六米開外,扛起肩上的單兵滑膛炮,打算正面A一下。步彩連滾帶爬地跑開,一邊用走調的尖利腔調大喊:“快快!打開陷阱按鈕!你不是都布置好了嗎?”
麋因怔愣了瞬間,啟動激光陷阱雖然能馬上解決眼前的危機,但是也會把這隻鐵骁螳蟲切成無數塊,很可能損壞它身上的甲殼,她們就沒法把材料帶回去了,這一趟就算白來。
肩炮在一聲轟鳴中啟動,後坐力推着麋因往後滑行了一米,她還沒有來得及哀悼自己的膝蓋,就看見老舊的炮彈像個玩具小彈球,砰蹬一聲打在對方翠綠色的胸甲上,然後被反彈回空中,爆開一小團幽默的灰色煙霧,仿佛有人憑空放了個小屁。
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鐵骁螳蟲果然被激怒了,它舉起兩端兇器一樣的螯鉗,烈烈嘶吼着,仰天擺出一個将要開大的姿勢,攜着萬鈞之勢沖過來。
麋因還跪在地上,在驚恐中開始走馬燈,回憶自己乏味的前半輩子。
步彩滾到按鈕附近,毫不猶豫地按了藏在草叢裡的大紅按鍵。暴起的電光籠罩了方圓左近,形成一道雷幕的穹窿,龐然強大的蟲類朝天哀嚎,在科技面前終究慘敗,散落成一地的熟爛碎屑。
麋因用了幾秒鐘,确認自己還活着,慢吞吞爬起來。她此刻跟步彩的模樣差不多,兩人的頭發都因為空氣中分布的大量電荷豎立着,像兩隻行走的掃把。步彩是一隻罵街的掃把,她就像瞬間被點着了一樣,站在原地開始激烈輸出。由于她出身電子街,本來就不是什麼上流人,罵得相當精彩紛呈。
要不是罵的是自己,麋因甚至想為她鼓掌。低頭在身上尋找輔助發聲器時,步彩沖過來一把搶走了她的小零件,麋因一頭霧水,比劃了一個手勢。
“你有病!你知道嗎?”
麋因頭頂着一個大大的問号,微微歪過頭,用眼神詢問。
步彩繼續強力輸出,“你為什麼不去按陷阱按鈕?”
麋因指了指遠處彌散一地的蟲族組織,步彩望了一眼,氣得要撲上來掐死她。
“就為了這?月薪三千你玩什麼命啊?你就是有病!”
麋因總算從她手裡搶過輔助發聲器,裝回自己頸部,用帶着些微電音的音色回答:“帶不回材料,機甲怎麼修複?冰淩藍号就是我們的飯碗,比賽要是輸了,連月薪三千也不用指望了。”
步彩馬上蔫了,她恨恨地噴出一串白汽,在冷冽的荒野地裡歎息,自己走到了散碎的蟲屍前,撿了撿還能用的大塊甲片,一邊還在忿忿不平,“你真是啵唧電器的好員工!你捧紅了玉麗雪華号,又捧紅了飛廉秋典号,那又怎麼樣?他們是怎麼對待你的?你的機甲一旦走紅,馬上就有人來摘桃子,他們隻會把你轉調到新人的小組,讓你重新開始!”
麋因揭掉身上破爛的吉利服,從粘液裡抱起一片還熾熱發燙的甲片,看看自己雙手上的燙傷痕迹和黏糊糊的生物組織,默默念叨:“隻要冰淩藍号能赢就行,我可以不活,我的機甲不能輸。”
步彩又朝天翻了個大白眼,“我沒有你那麼偉大,我隻想要第一名的獎金分成,我就是這麼俗。”
“好消息是,雖然鐵骁螳蟲炸了,但這一隻剛成年不久,經曆的蛻皮期還很少,甲殼很堅硬,所以剩餘的碎片夠這次維修了。”
步彩眨了眨眼睛,等着她的下文,“那麼說,還有壞消息了?”
麋因也眨了眨眼睛,露出疑似老年癡呆的表情,然後她看了看腕上通訊器顯示的時間,吓了一跳,“壞消息是,我們再不快跑,就趕不上星際航空的船啦!”
兩個人一身狼藉、背着扛着黏糊糊髒兮兮的甲片材料趕到港口時,航班剛剛起飛。兩個人好像兩隻呆頭呆腦的狐獴,一起傻傻站在原地,仰頭伸長脖子,望着頭頂劃過天空的尾焰。
搶在步彩開始破防罵街前,麋因先提出了補救的措施,“我們買兩張貨船的票,先到第三市或者第四市,再轉陸路交通回星域中心城。”
“帶着這些破玩意兒嗎?”步彩一跳腳,背後碩長的螯鉗差點抽到臉上。
麋因伸出兩根手指,“一,坐貨船,經濟艙,有飯吃,有床睡,20個小時;二,機械師特快躍遷航班,2小時,但是充滿了同行的調侃、嘲笑還有攀比。”
步彩毫不遲疑地做出了選擇,“選一!我選一!”
可惜僅僅2小時後她就後悔了。
貨船的經濟艙裡擠滿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大部分是偏遠地區的行腳商,還有很多趕着這次移民潮湧入中心城的家庭。從這些小團體的衣着打扮,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他們的階級。
穿得十分體面,帶着人形、或大部分是人形幼崽的,一般都是打算到中心城求學的家庭。他們原先可能居住在第二市,或者周圍的人類衛星城聚居地,大多是中等收入的小康之家。
形狀亂糟糟,有明顯動物化器官的,是變異種。他們屬于多年前污染潮侵襲藍星,基因污染後異化的人類後代。雖然難免遭到排斥,依然擁有合法身份,主流文化也是包容他們的存在的。
步彩旁邊卡座裡就有一家魚人變異種,一家三口都有青藍色粗糙的皮膚,一顆扁腦殼,頸邊各有三道仿佛傷痕般的腮。正在用咕噜咕噜的語言小聲交流。
在陰暗角落裡,還藏着一些戴着兜帽,小心掩藏自己的混血種。他們就不太受主流歡迎了,為混血種發聲的思潮起起伏伏好多年,到現在還在掙紮,衆生平等的口号喊了很多年,好像從來沒把福祉帶給混血種。他們屬于藍星人與星際聯盟中其他種族雜交的後代,長相一般比變異種更抽象,而且根據雜交的血緣不同,模樣相差得也很大。
不大的船艙裡人員稠密,空氣不流通,搞得烏煙瘴氣,加上老婆哭孩子鬧,煩得步彩想要原地上吊。
“早知道還是坐機械師特快了,雖然說同行是冤家,我們好歹是啵唧電器的機械師,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是鄙視鍊最底層,好過現在窮受罪。”步彩蔫哒哒地窩在一層卧鋪上,托着腮兩眼無神地抱怨。
麋因坐在對面的卧鋪上,雙手飛快地敲擊着鍵盤,在自己私人的筆電上修改設計草圖,估計着維修時間。她怕步彩一發作起來,可能會煩躁得把船艙掀翻,趕緊把壁挂電視打開,“看看比賽新聞嘛,你不是最喜歡‘印視’的八卦節目了嗎?”
壁挂電視的音量巨大,瞬間蓋過了船艙裡的喧嘩,代表啵唧電器的齒輪形狀圖标出現,優雅低沉的男聲播報了一句通用廣告語:
“啵唧電器,讓您的生活更美麗。”
步彩嗤了一聲,“美不美麗我不知道,但是今天如果是世紀末日,我一定要去炸了啵唧電器。”
廣告語之後,一個誇張滑稽的電子音炸響,“歡迎收看每日印視節目,今天是新曆220年12月23日,印克斯維爾杯機甲大賽正在火熱舉行當中,圍繞着比賽展開,星域中心城沉浸在鼎沸的氣氛裡。但是今日淩晨,中心城的‘反夏娃組織’在議會大廳門前舉行抗議遊行,要求把夏娃和印視杯大賽徹底分割……”
步彩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麋因,發現她毫無反應,好像全部精神都聚焦在草圖上。
“……今年印視杯獎金也進一步提高,目前獎金池已經累計超過10億星币。10人議會鼓勵藍星各地的機械師積極參與,目前報名即将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