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塞勒記的也沒錯,攀登尤通黑門山那一天确實發生了雪崩。
隻不過……不是一次,是兩次。
漫天飛雪紛紛揚揚中,白茫褪去,塞勒周圍唰然一變。她放下擋在眼前的手,剛想喘口氣,然而下一刻,就被一種徹骨的恐懼緊緊攫住,無法喘息。
剛才的大片雪原和連亘的雪丘已然消失不見——此時此刻,她獨坐在一尺見方的冰台雪峰,身下是料峭高崖,寒流撲面而來。
她不敢往下看,因為她清晰地意識到,她随時可能墜落。
那種迫近的恐怖感幾乎讓塞勒全身癱軟,她維持着僵硬的坐姿(那甚至稱不上是坐姿),動一下都感覺頭暈目眩。
人是不能離深淵太近的,更何況是對于恐高的塞勒而言。
“從挪威回來後,你才開始恐高的對吧?”鏡面人站在對面的峰頂,高高在上,他半蹲下來看向塞勒,“就沒想過為什麼?”
塞勒的雙眸兀自望向上空,冷汗從額頂滑到脖頸,急促的呼吸讓她無法分神應付,隻用餘光撇過他。
“你來到這裡,”鏡面人恢複了鏡面形态,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隻有聲音依舊冷峻,“也并不是因為你有多關心什麼消失案……你隻是想證明自己,這才是你的目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塞勒手肘撐住冰台,用盡全力才勉強支起身體,一點一點坐直了些。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眼前鏡面人腳下這座巍峨雪山,熟悉的地勢與斜度,俨然正是他們當年去攀登的尤通黑門山……甚至連密布翻湧的鉛灰色陰雲将雪峰上端一隔為二,都精準重現。
天下最逼真的造景也不過如此了。
如果不考慮高度,塞勒孤身所處的冰台也許确實能成為最佳觀景台。
陰雲翻滾的下方不遠處,正有另一個鏡面人形在一寸一寸向上艱難攀爬。那個身影是如此熟悉,即使沒有樣貌,隻看見全然的鏡面,塞勒也能一眼認出,那是15歲的自己。
忽然一聲爆響,雪山轟隆震動,自陰雲處爆出滾滾雪塊,向下潰去。
“不……”塞勒瞠目,口中喃喃。
那一聲爆響似銳利針尖,終于戳破了陽光下那隻無限充大的肥皂泡。碎裂之後,是許多被封存的、陌生又熟悉的記憶片段……冥冥中畫面交疊,她又再次回到了那時那刻。
那是當天她遇見的,第一場雪崩。
潰散的雪浪從那人身上滑過,又落下去。随後那個伶仃的鏡面人已經完全變成十五歲塞勒的樣貌。所幸這一場雪崩規模較小,沒有将塞勒直接帶下去,但也讓當時的她如逢當頭棒喝。
雪過之後,塞勒雙手上借力的冰鑿已經剩下一個,身下堅實的雪也因為雪崩而變軟,登山鞋的冰爪開始無法抓地。
她被懸在一支固定的繩索上,仍然挺直脊背。右手上的冰鑿深深嵌入頭頂一臂的位置,那是她唯一的支撐點。除此之外,已經動彈不得。
到這個位置,她已經爬了五小時。塞勒小口小口喘着氣,她已經很累了。可周圍空無一人,沒辦法得到任何幫助。
休息片刻後,她開始嘗試着尋找着力點,可腳下的冰爪實在無法在松軟的雪面上,抓到任何一個足夠支撐她繼續移動的固定點。
懸挂着的右臂開始漸漸發麻,她費力地換成了左臂,繼續維持。
上下不得,那真算得上一個困頓絕望的時刻。
而就在那時,一陣穩定的槳翼聲由小到大靠近,她轉頭望去,驚訝地發現是一架無人機。機身上刻着一個熟悉的S·G字迹。
一聲抽泣突兀地迸發。
塞勒哭了——但卻不是十五歲被困在雪山上的她,而是此時看台上的塞勒——她雙手掩面渾身顫抖起來,像是被這架小小的無人機引爆了什麼極度痛苦的回憶。
無人機圍着十五歲的塞勒從上到下,從遠到近觀察一圈,随後便懸飛在她附近。
于是又過了大概半小時,有一個人在她的視野中出現了。
在空無一人的雪峰上,弟弟賽蒙·加西亞出現在她視野上方百米處。他一手撐着登山杖謹慎地下坡,一手拿着無線遙控器,操縱無人機回到他身邊。
他背後一開始背着的一面主辦方給的簽名旗幟已經不見。
這意味着,賽蒙已經完成了登頂。
而這條路線傾斜角度高達75°,鮮少有人下山還會選擇這條路線。但他還是重走了這條路,孤身來到塞勒面前。
“你不該選這條路。”他語氣裡沒什麼情緒地說,“如果隻是為了赢過我的話。”
當時的塞勒其實并不服氣,開口反駁,“你能選,我就不能嗎?”
“南壁中央線号稱魔鬼線,我選擇這條線是因為提前考察過,而你沒有。”賽蒙的護目鏡沒摘下來,看不清眼神,“你選擇這條線隻是為了證明,不比我差。”
像是沒什麼好再說了,賽蒙歎了口氣,拿着登山杖圍着塞勒身旁的雪域深一下淺一下,似乎在丈量什麼,半晌後,他搖了搖頭,“這片雪都松了。”
賽蒙轉身向上走了50米左右,停了下來。将他背着的細長雪闆深深紮入齊膝的雪中,又緊緊在雪闆上各綁了兩條輔繩,随後走回塞勒身邊,拉過她的安全帶輔繩,将輔繩上的鎖扣挂上自己主繩。
“兩個選擇。我把你拉上去,然後登頂,再從西璧路線下去。”這原本是他定好的下山路線,但他看了眼凍得唇色發白的塞勒,“問題是,你還有多少體力?”
這意味着要再往上兩千米,除了高度,體力,還有海拔,日落時間,氣溫狀況,都是問題。
攀登雪山絕不僅僅是止于登頂,下山的過程一樣重要,直到安全落地前,時刻都不能松懈。
這一點塞勒還是懂的。
她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賽蒙,“登頂是夠的。”如果沒有這場雪崩的話,她的體力不會流失得這麼快。
賽蒙在原地停了幾秒,鼻腔中一縷幾不可察的氣息歎出,轉過了身。
“你該去做自己真正擅長的事。”
他拉着塞勒的主繩,向上走到自己剛才已經固定好的雪闆前,“第二個選擇,上面這片雪域暫時還穩定,我固定好錨點,你拉着主繩往下,按照原路線滑到下方的營地。”
塞勒看着50米外的賽蒙,剛才做的一切都在表明:他會做那個錨點。
否則,以這片雪域的穩定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撐塞勒成功滑到營地。
塞勒第一次遲疑了,喊道,“……那你呢?”
“我自有我的辦法。”賽蒙回答,“我會派無人機跟着你,你隻管下去就行。”
但塞勒知道,十有八九還是按照他的原路線,當她下去了,沒了錨點,他會轉到西璧下山。
賽蒙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快要日落了。”意思是讓她快點動身。
塞勒即刻松了右手的冰鑿,身軀頓時下墜,環繞腰部和大腿的主繩托着她的重量,她拉住主繩,像從前攀岩下落時,一點點在雪山峭壁找回主動權。
很神奇的,那時她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熟悉感,這條主繩作為此刻唯一的連接媒介,這端是她,另一端是弟弟賽蒙。
仿佛她與他在那一刻,同時回到了生命之初。
等這次回去後……也許她與他可以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說說話。當時的塞勒是這麼想的。
天暗了些,開始下起小雪,随風胡亂地飄着。無人機盤旋在身側跟着,她擦了一把護目鏡表面,下降得更快,為了盡量給賽蒙節省時間。
終于營地出現在下方視野中,塞勒往下看了看,頓覺希望就在前方。
“有人!”營地中的工作人員也看見了塞勒,急忙招呼着趕來援助。此時的雪已經從棉絮變成了冰淩渣子,一片片割到臉上,針紮似的。
很快了……馬上就到了。
然而就在距離地面大約50米時,又一聲爆響,從頭頂天際隆隆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