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困惑的注視下,他緩慢補上後半句話。
“那個看熱鬧結果掉進水裡的倒黴蛋。”
哎?他怎麼會知道……目光劃過那件眼熟的黑色大衣上時,有什麼信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驚訝地睜大眼睛:“啊,那個大型黑色垃圾袋!”
“還真是失禮啊,這種稱呼。”
“對、對不起……下意識就!不是說您是垃圾,是說很像——也不對!總之十分抱歉我是說我才是垃圾……”
對方并沒有生氣,隻是覺得有些好笑似地往前幾步,坐在了我左手邊的位置。
他身形纖瘦,有着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清秀面孔,皮膚卻過于蒼白。
蓬松微卷的黑發間纏着繃帶,大片的白往下蔓延,完全遮住了右眼。仔細一看脖頸和袖口處露出的半節手腕上也同樣如此。
是受傷了嗎?
在我觀察他的同時,他也歪着頭,茶褐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但他的眼神讓我感覺不太舒服。
并不是惡意,也不含針對性。那是種純粹的、虛無的、冰冷的、不帶任何情感的,屬于觀察者的注視。
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他的眼神不像活着的人類。
我一時間重新緊張起來,卻陡然意識到另一件重要的事。
“咦?難道那天是你救了我……”
“因為有個笨蛋掉進水裡後一直撲騰,實在吵得受不了,所以不得不伸手拉了一把。多虧了你,我愉快的入水計劃都被打斷了。”
“那真的是十分抱歉……等等,入水?”
“對啊。結果跳進河裡半天沒能沉下去,就這樣在水面上漂了半小時。”
究竟在說什麼啊這個人!
我震驚:“你是想要自殺嗎?!”
他輕飄飄地嗯了一聲,目光又飄到遠處去了。
在這突如其來的沉默中,吹過臉頰的風忽然變得冰冷起來。
“……那會很痛苦吧。”
我躊躇很久,絞盡腦汁隻擠出這麼一句幹巴巴的話。
“沒錯,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最近在嘗試新的死法。”他輕松的語氣就像隻是在念居酒屋的菜單牌,“比如說在很硬的豆腐上撞死、故意吃過期三年的罐頭中毒死、把玻璃清潔劑和消毒液混在一起……”
如果換個有幽默感的人來,這裡應該是吐槽絕好時機。但很不幸,我的幽默上限是0人會覺得好笑的生硬諧音梗。
“為什麼想死?”所以我隻能這樣問。
“為什麼?真奇怪啊這個問題。”
他輕笑一聲,雙手撐着草地身體後仰,視線追随着河對岸被騎着單車經過的學生所驚起的烏鴉。
“我倒是想問問,你覺得活着真的有意義嗎?”
他用的是提問的語氣,神情卻并不像在尋找特定的答案,所以那更像是一句質疑。
可是意義什麼的,我從來沒有想過。
“生存隻是人類作為生物的本能,為了延續物種而存在的必要行為。”他說,“可對于其中具體的某一個體來說,這件事本身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我沒有說話,而他也并不在乎我的回答,就那樣自顧自地繼續說:“既然生存的盡頭必定是死亡,那活着這件事本身也是虛無的、毫無意義的吧?”
這是詭辯。
雖然清楚地明白,我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
我是誰都可以取代的、無足輕重的存在。就算我死去,明天太陽也會照常升起,我的家人在這之後也會好好地活下去。
并不是因為有意義才活着,隻是沒有去死的理由。
像我這樣軟弱的人,沒辦法成為拯救他人的存在。就算想要拉誰一把,最終也隻會和對方共同陷入泥潭。
所以我無法回答。
他平靜地看向一言不發的我,以一種宣告遊戲結束的語氣說:“啞口無言呢,你輸了。”
風從我們兩人之間穿行而過,少年柔軟的發尾輕輕地從眼睑上方掃過。我看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莫名覺得他這副老神在在又頹廢的樣子讓人有些不高興。
但是我又找不到非常有哲理的話來反駁他,好難過。
我扯了一下腳邊的草,滿腦子想着回去一定要多讀點書。
短暫的寂靜後,我聽見他輕快的聲音:“剛剛說的話是騙你的。”
“?”
他笑眯眯地說:“随便說些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實際莫名其妙的話,讓性格認真的人真情實意地為此感到困擾,這件事意外地有意思。這是我最近的娛樂活動。”
在我茫然的注視中,他歪頭,以一副會讓人火大的無辜表情問:“生氣了嗎?”
“……哦。”我說,“沒有。”
“欸,這個反應好沒勁。”
那是要怎樣啦!
我皺起眉毛,開始思索什麼樣的反應才能算作“有勁”,他卻先一步從草地上站起。
“好——現在是好孩子該回家的時間了。”他像哄小孩那樣拉長了音調,對我揮揮手道别,“拜拜~有緣再見吧。”
走出兩步後,他回頭看向還愣在原地的我,眯起了眼睛。
偏移的陽光照亮他的側臉,黯淡的光在那雙眼中映出鐵鏽般的深褐色。
“下次可不要再在河邊閑逛咯,說不定又會被煩人的水鬼纏上哦。”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