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嬸領着楊昭進了店裡，裡面木箱子上搭了一個木闆，上面放着一盤冒着熱氣的雪裡蕻，一個砂鍋裡炖着紅燒排骨，還有幾個矮矮的杌凳，随意地散在地上，楊昭拖過一個小闆凳坐下，張嬸又給楊昭盛了一碗飯，拿了一雙筷子。

“謝謝嬸。”

“别客氣，動筷子吧。”

張嬸是一個特别有親和力的阿姨，兩人随意的拉着家常，一來二去，就熟悉起來。張嬸給楊昭碗裡夾了一塊排骨，她突然歎了一口氣，像是自說自話，“昨天看到小銘生，唉，我難受了一個晚上沒睡着覺，多好的孩子啊，腿怎麼搞成這樣了。唉，你說他媽媽，男人犧牲了，孩子又殘疾了，她能不瘋嗎？”

張嬸絮絮叨叨地跟楊昭描述陳銘生小時候的事情，那些陳銘生童年的故事，在楊昭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

“那時候，我對他有印象應該是90年吧，那時候，他就這麼高，”張嬸說着在手邊上比劃了一下，“每天下午四五點過來買菜，每次都買最便宜的菜，在那堆别人挑剩下的筐子裡，反複地看，挑到好的，還會覺得自己撿了個寶。”

張嬸吃了一口飯，繼續跟楊昭說：“第一次說上話，我記得是那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小店裡面忙的不行，他拎着一袋子米，遠遠站在路對面看了好久，等我忙完了，他才拎着米袋子過來……“

楊昭聽着張嬸的話，想象着當時的情節，夜色已經深了，陳銘生拎着一袋子米走到店門口，他吸了一下凍出來的鼻涕，羞羞怯怯，扭扭妮妮地問：“阿姨，我今天買的米錯了，我能換一下嗎？”陳銘生站在那裡，他很害怕阿姨拒絕他，還沒等阿姨說話，他又趕緊補了一句，“我沒用動的 ，您可以稱稱。”那一雙孩童的，澄澈的眼睛就這樣眼巴巴地看着張嬸，然後他低低地自言自語，“不然這個星期我就沒有錢買菜了，媽媽要罵我的。”

張嬸看着這個小小的孩子，她笑了，你要換哪一種，陳銘生凍紅的手指，指了指店鋪裡最便宜的那個袋子，“這個。”

張嬸看着袋子裡面碎碎的米渣和沒有脫幹淨的谷粒，“這個米不好吃啊，孩子。”

“還可以的，阿姨，多淘幾遍就可以了，一樣的。”

“還是要十斤嗎？”

“對。”

張嬸把多出來的錢遞給陳銘生，那隻小小的手上，長滿了深深淺淺的凍瘡，他把那幾個硬币，放在掌心，反反複複地數了好幾遍，然後很害羞地對張嬸說了一句“謝謝。”使出全身的力氣，提起米，傾起一邊的身子回家。

張嬸繼續說：“第二天我騎着三輪車送貨，前面那個坡怎麼都騎不上去，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後面有一個力量，幫我把車推上來了，回頭一看，是昨天晚上那個小孩，那時候，他還沒那堆貨高呢。我把他叫到店裡，打開糖罐子，給他拿了兩個西瓜泡泡糖，他擺了擺手，跟我說‘謝謝阿姨，昨天換米已經很感謝了，我不好意思拿。’我讓他拿着，他特别開心地往口袋裡放，我問他為什麼不吃，他說想給他媽媽嘗嘗。”

楊昭很驚訝，“他小時候都是自己做飯的嗎？”

“可不是嘛，一來二去，就跟他熟悉起來了，我才知道，他媽媽在棉紡廠上班，忙得很。他們家都是他做飯，每天放學過來買菜，做他跟他媽媽的晚飯和第二天的午飯，那麼小的孩子啊，别人還在外面玩呢，他就開始在家做飯了，那麼多年，每次都是挑最便宜的菜買，精打細算的。我看着心裡難受，就把磕破的雞蛋送給他，他死活不要，我跟他說，我自己吃不完，賣又賣不掉。他端着那幾個雞蛋，站在路邊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嬸看楊昭一直都沒動筷子，催她夾菜，催她吃飯，然後繼續說：“然後從第二天，就開始幫我倒垃圾，幫我上貨，推車，每次路過我們家店門口，都要幫我搭把手，這一幫，就是十幾年，一直到他大學畢業。我每次看他幹活累的一身汗，讓他别幹了，他就撓撓頭，跟我說，吃了嬸子家這麼多年的雞蛋，幫個忙是應該的。”

“那麼多年，沒有給自己買過一次零食。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那年冬天，西甯特别冷，我們店裡進了一批很厚的手套，他每天買菜都眼巴巴的看着，那天終于忍不住問我，手套差三塊錢，能不能先賣給他，他說他媽媽的手套破了，補不了了，騎車太冷了。最後隔了好久，他還記着，非要把錢給我，他自己都舍不得買一雙啊，小手上凍的都是硬邦邦的凍瘡。這孩子，真的是懂事的讓人心疼。”

“我就在這條路上，看着他長大，每天路過家門口，我都忍不住跟他打招呼，小銘生啊，放學啦。小銘生，今天吃什麼菜啊。小銘生，考上警校啦。小銘生，要當警察啦。我看着他背着黑色的背包離開家……沒隔多久又回來了，吊着個胳膊，說是放假回家養傷，他右胳膊上纏着很厚的石膏，石膏裡面露出了幾個青紫色的指尖。他還是在我這買菜，要回家給他媽媽做飯，我問他你這一個胳膊怎麼做飯，他就跟我笑笑，說不影響。傷好了，又離開家，這一走，多少年沒回來了。”張嬸的臉上陷入沉思。

楊昭聽着這些故事，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她喃喃道：“陳銘生，你怎麼從來都不跟我說這些。”

“昨天我去倒垃圾，我看他在我面前摔倒，我都不敢認他，真的是他。我都不知道，這孩子怎麼受了這麼大的苦，昨天讓我給他撿拐杖，故意說那些話寬慰我，他不知道，我聽了心裡多難受。昨天晚上一晚上沒睡着，腦子裡都是他小時候的樣子，一口一句嬸，叫得很親。”張嬸說着說着又忍不住抹眼淚。

楊昭聽着張嬸的講述，她的眼前出現了那個小小的男孩子，一張凍的通紅的臉，兩彎澄澈的眼睛，一雙布滿凍瘡的手……

那些她錯過的時光裡，陳銘生依然走的很堅定，他一個人，孤獨又執着地走過許多許多的路口，面對生活的劫難，面對成長的苦楚，他鋪平失望、擦幹淚水，選擇堅強、選擇勇敢。

最後，他穿越人海，來到自己的面前，成為她眼中那個獨一味二的陳銘生，不論怎麼樣，他永遠是最好的陳銘生啊！楊昭忍不住自己的沖動，想要立刻看到他，抱抱他……

她走出張嫂的小店，撥通了那個電話，她期盼那個電話接通，多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電話接通，楊昭幾乎沒有猶豫，“陳銘生，你在哪？”

“我在醫院呢。”

“我想見你，我去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