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承平三年,泰州東山縣。
隆冬時分,天冷得滲骨,一宿過去,地上已是積起半尺厚的雪,天地間都變得白茫茫一片。
北風裹着雪粒子往窗棂紙破洞裡鑽,生生把炭盆裡最後一點兒火星子也吹滅了。
林知縣家的下人房裡,炕上青布被褥忽然拱起個包,窸窸窣窣半晌,一個小小的身影蛄蛹着從裡頭鑽了出來。
沈隽頂着一腦袋枯黃細軟的亂發坐起來,原地發了會兒呆,才借着從窗外透過來的微弱光亮,裹着被子摸到炕桌邊。
粗陶壺裡是隔了夜的冷水,灌下去一口,激得她登時打了個激靈,倒是把喉嚨頭的咳意壓住了。
殘存的困意亦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鼻塞稍通,像是密封的水泥忽然裂開了一條縫,隐隐約約嗅見炭灰裡埋着的紅薯甜香——這是杜媽媽慣常的做派,晨起當值時總要在炭盆裡埋些吃食。
沈隽裹着半舊的夾棉襖子發怔,來着大周朝月餘,昏昏沉沉間她也逐漸摸清了處境。
好消息,這是一個不算陌生的朝代,名叫大周,距離她生活的時代約七百多年。
從曆史書上學過的知識來看,大周承平年間,算得上是政治開明,社會寬松,經濟繁榮,風氣自由,普通百姓的日子不算太難過。
壞消息,原主及原主全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比之更低一等的奴仆,是主家的家生子。
家生子,顧名思義,指奴婢在主家所生的子女,生來就沒有自由,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回過神來,沈隽掀開被子起了身。
雖然屋子裡還很冷,不過等她縮着手穿上半新不舊的夾襖和棉褲,倒是感覺比剛才暖和了不少。
她把被子疊起來,有些費力地搬到炕尾放好。
這具身體大病初愈,光是這麼點兒活動量就把她給累得氣喘籲籲,幹脆一屁股坐在原地休息起來。
喘勻了氣,她這才順着炕沿下來,又把碗裡沒喝完的水拿來洗臉刷牙。
角落的紅漆楊木矮櫃,據說是她爹當年給她娘杜媽媽的聘禮,洗臉的帕子,牙刷子和牙膏這些都放在櫃頂,她如今個兒矮,踮起腳伸長了手才勉強夠到。
她家用來刷牙的膏子是最廉價的那種,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熬成膏狀,往裡面加入姜汁,細辛等制成。[注1]
五個銅子就能買一罐,就是味道不怎麼好,又苦又辣,還有點兒嗆鼻子。
刷完牙,沈隽蹲在原地陷入沉思。
等領到下個月的月錢,要不先去買一罐稍微好點兒的牙粉?
正待起身,忽然瞧見泥地上蜷着張皺巴巴的紙團。
撿起來就着天光看去,竟是一張寫着字的竹紙,上頭墨痕洇得厲害。
剛要展平細瞧,門軸忽地吱呀作響,杜媽媽提着個陶罐閃身進來,灰撲撲的厚棉襖沾滿雪粒。
“這雪還下個沒完了,凍死個人!”
婦人兩頰被凍得通紅,不停地跺着腳上的雪,耳上銀丁香亂晃。
沈隽站起身,同來人打了聲招呼,“阿娘。”
杜媽媽應了一聲,随手把手裡的東西放在炕桌上,又往油燈裡添了點兒棉籽油。
屋裡頓時亮堂了不少。
這是個幹練的婦人,長了一張圓臉盤,眉毛又濃又密,眼睛不大,顯出幾分精明來,頭發被梳成一個圓髻,上頭插了根銀簪。
她忙活完轉頭看過去,一眼就瞧見了沈隽手裡的東西,頓時皺起眉頭,“不好好在炕上歇着,怎麼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