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離開。
“去哪兒?”
“湯姆的老房子。等等!”
我停住了,但不敢轉身面對他們。
“你失蹤後,他一直很難接受。”
“那他為什麼不在自己的卧室,那才是他該待的地方。”
“他喝了太多酒,把那間休息用的小木屋給燒了,差點把這房子也燒了。他就搬出去了。我們在幫他打理奴隸和産業,而他……就這麼日漸消沉。”
“……我明白了。”
“阿麗,你到底怎麼了?”
“你沒見過我,叔叔。你從來沒在這兒見過我。我已經死了。你明白嗎?”
“我們愛你,阿麗,我們是你的家人。留下吧——”
“不!我不能。真的不能。我會連累盧西安和薩拉,會連累所有人。”
“我懂了。那這就是告别了?”
“是的。”
“那,我祝你一切順利,我很抱歉。”
“再見,羅傑。”
“再見,阿麗。”
“再見,阿麗阿姨,照顧好自己。”
我朝着一排小房子飛奔而去。隻用了幾秒鐘,我就找到了那間房子,然後瘋狂地敲門。過了好久他才來開門,久到已經吵醒了其他人。但我不在乎。
終于,他打開了門,我們倆震驚地對視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他,真的是他。
“讓我進去。”
“阿麗?”
“讓我進去,該死的!”
他驚訝地微微動了一下,這就足夠了。我從他身邊擠過去,他在我身後關上了門。屋裡隻有一根小蠟燭,散發着微弱的光。
他的家又破又亂,擺滿了搖搖晃晃的家具,到處都是空酒瓶。屋裡彌漫着酒精、消化後的酒味和汗臭味。
我們都沒說話。我甚至都沒轉身看他。這時有人敲門,我吓得跳了起來。
“雷諾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請别打擾我。”
“好的,先生。”
我們同時轉過頭。我穿着一件冬天的旅行披風,頭發披散着。
我還是七月離開他家時的模樣,連頭發長度都沒變。而他,卻和以前判若兩人。
他的皮膚病态地緊繃在瘦骨嶙峋的骨架上,藍色的眼睛深陷下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肩膀耷拉着,弓着背,就連他那引以為傲的金色胡須也變得雜亂無章、髒兮兮的。真是諷刺,被留下的人是我,可無法釋懷的人卻是他。
“真的是你嗎,還是這隻是個殘忍的玩笑?”
他的聲音很冷淡,但臉上卻寫滿了痛苦,那是無盡的悲傷,就算酒精也無法緩解。
“我……”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說實話。
“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我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天啊,我真是太沒用了。那個在競技場上無敵的驕傲吸血鬼,現在卻變成了一個顫抖的可憐蟲。爸爸把我抱在懷裡,緊緊地擁着我。我靠在他身上。
我們就這樣抱了一會兒。
天啊,我真希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
過了一會兒,我推開了他。他松開了手。
“女兒,你哭出來的血弄髒了我的襯衫。”
“反正你的襯衫也夠髒的了。”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把所有的事一股腦都說了出來。被詛咒、死亡、需要鮮血、逃跑、我的朋友希梅娜、我們初次見面的情景、在競技場上戰鬥、跑腿辦事、天空中的那隻大眼睛。這些話雜亂無章地湧出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打斷我。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像一把打濕的手槍,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用紙巾擦幹臉上的淚水,我則等着他的回應,或許是某種裁決吧。
“你覺得我的女兒死在了那個地下室裡?”
“我想是的“我想是的,”我有些猶豫地說道,“我覺得我已經不是人類了。”
“她受苦了嗎?她叫我了嗎?”
我看着他,他面無表情。我該說實話嗎?
他是不會相信謊言的。
“是的,我叫了。”
他坐下來,又哭了起來。在過去的這一個小時裡,我們哭了好多次。我的裙子前襟都沾上了淚水。
“我從沒想過你還會回來。”我說着,也坐了下來。
“你什麼都做不了。我知道這很不公平,但我可以告訴你:就算你當時找到了我,你也會送命的。”
“我沒能保護好你。”
“不,你做到了。在過去的十九年裡,你讓我很幸福。這就是你該做的,爸爸。殺死存活了上千年的怪物,從來都不是你該承擔的事。”
“要是我早知道……”
“但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們陷入了沉默。
“你真的必須得走嗎?”
“是的。我回來隻是想有個了結,我們都需要這個了結。”
“我想也是。”
“阿希爾在哪裡?”
“他在休斯頓談一個合同。我覺得他已經接受了你去世的事實。”
“我就知道我務實的哥哥會這樣。康斯坦薩怎麼樣了?”
“她康複了,但臉上留了疤。有個城裡的好醫生一直在照顧她,他們四月份就要結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真好。”
我們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這種安靜讓我感覺很舒服。我想,自我死後,我還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保持清醒過。我隐約意識到,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度過白天,但此刻,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必須得走了,爸爸。”
“是啊,我想你确實得走了。”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露出驚喜的神情,臉上浮現出一抹傻傻的笑容。我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同樣的表情。看到他臉上有了一絲生氣,這種感覺真好。
“等等!在你走之前,我有給你的生日禮物!”
“什麼?你真的有?”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來,我八月份就滿二十歲了。這段時間我一門心思都在忙着跑腿和求生,根本沒想過要慶祝生日。
爸爸興奮地跑到卧室,在一堆東西裡翻找着。我聽到他嘴裡嘟囔着,還時不時罵上幾句,接着,他得意地喊了一聲“啊哈!”,拿着一個長長的皮套走了回來。
“爸爸!這是?”
“沒錯!這是我讓塔列朗給你做的。試試!”
我打開皮套,拿出一把嶄新的步槍。
“哦,我的天哪,太棒了!”
我興奮地跳起來,撫摸着光滑的紅色木質槍托、刻有銀飾的發射裝置和長長的槍管。這把槍簡直就是一件飽含愛意的藝術品。我舉起槍瞄準,感覺它就像是我一直以來的夥伴。它的平衡性極佳,而且很輕,不過我想這也多虧了我新生的力量。
“太不可思議了!就好像它是為我量身打造的一樣!”
“它就是為你做的。塔列朗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哦,爸爸,這真是一份太棒的禮物了!謝謝你,太感謝你了!”
我跳起來,又一次擁抱了他,笑個不停。
“不過等等,我還沒告訴你最棒的地方呢!”他笑着說道。
接着,爸爸詳細地給我講解這把槍有多特别。這是一款新型設計,使用紙制彈藥,從槍膛後部裝填,而不是從槍口裝填。槍管還刻有膛線,能提高射擊精度。科學的力量真是無窮無盡。
之後,就到了告别的時刻。
我背起背包,把皮套和一袋彈藥放進口袋,默默地準備離開。爸爸握住我的肩膀,最後一次擁抱了我。
這是六個月以來,我第一次擁抱一個我不會吸食其鮮血的人。
他微微後退,粗糙的大拇指輕輕撫摸着我的臉頰。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是我的阿麗亞娜了,但你錯了。你還是那個有着同樣靈魂、同樣志向的人,上帝原諒我這麼說,你還是那個喜歡玩那些會‘砰砰’響的、不符合淑女身份的東西的人。”
“爸爸!”
“噓,哈哈,讓你老爸把話說完。你覺得成為人類才讓你成為我的女兒,但其實不是。是你這個人本身,讓你成為了我的女兒。你一直在改變、成長,而這次的變化隻是最近發生的,也是最嚴峻的一次。别絕望,也别忘記你的過去,還有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好嗎?”
“别再讓我哭了!”
“哈哈,沒關系的。”
“你也是!”我一邊打嗝一邊說道,“你最好收拾收拾自己,先生。别讓我為你感到丢人。”
“哦,相信我,我會的。”
我轉身走向門口,生怕自己會徹底失去所有的自制力。今晚的我格外情緒化,比平時更甚。或許這要怪那奇怪的血液,但我并不後悔。我想,我需要這樣的宣洩。
“拿着聖蘭德裡倉庫的鑰匙。你今天可以在那裡休息,還有,阿麗亞娜?”
“嗯?”
“你有敵人。狠狠教訓他們,别手下留情。我不想再失去你了,聽到了嗎?你不許死在我前面。”
“我保證。”
“很好,現在走吧,别忘了寫信!”
我拼命奔跑着離開了蒙特福特,感覺自己輕如羽毛。我沒想到一切會如此順利。我擡頭望向夜空,與那“沉默的守望者”對視了一眼。今晚,它的目光似乎更加溫柔。
“希望你和我一樣享受這一切。”
前方的道路已然敞開。